一
张岱,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又自称“蜀人”、“古剑”。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年诸说不一,据商盘《越风》张岱小传推算,当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享年93岁。
张岱出身世代簪缨之家。他幼而颖异,6岁即善属对,被舅父誉为“今之江淹”,及长,才艺富赡,兴趣广泛,自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身为纨绔子,锦衣玉食,居华屋,栖园林,享受豪华的生活。又喜游历,长期盘桓于江南繁华之地,南京、杭州、苏州、扬州等都会名城,广交才士名流,各色市井人物,深受市民文化的熏陶。天启、崇祯末世,朱明统治濒临天崩地坼的边缘。不久,朱明王朝在甲申之变中灭亡了。顺治三年(1646),绍兴沦陷,张岱拒绝臣服清廷,携家逃往嵊县西白山中,时年适逢50。从此,张家由世族豪华骤然沦为普通民户,生活非常艰难。“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以至垂暮之年依旧一贫如洗。康熙十七年(1678),张岱82岁,有除夕之诗云:“烧钱饯穷鬼,酹酒蜡文心。”明亡30余年,张岱一直为“穷鬼”所困扰,而“文心”依然活泼旺盛。在此期间,不但实现了几代人的宏志大愿,终于修成明史巨著《石匮书》,而且还写定其他多种著述。其人格与文境老而愈见坚卓,穷而愈见光辉。
明清之际是社会历史、文化学术发生剧变的时代,这个时代铸就了一批包括张岱在内的8大思想家、大学问家、大文学家、大艺术家,他们具有坚贞的气节,丰富的阅历,渊博的学识,精深的造诣。张岱著作等身,存世者与亡佚者总计不下40种,涉及的领域包括天文、历法、历史、地理、医药、文字、音韵、经学等等,其墓碑题作“有明著述鸿儒”,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张岱在学识、气节、历练等方面不比其他大师逊色,而思想之鲜活,才艺之美富,则是他的优势。清初一些学术大家对洋溢着人文精神的晚明新思想新文学颇有成见,甚至视为洪水猛兽,以为明朝不亡于“流寇”、不亡于党争,而亡于学术,亡于阳明心学特别是李贽等人“异端”文学,因而排抵不遗余力。张岱不然,他对晚明异端之学和公安派竟陵派新文学均以吸纳,又能自出手眼,博采百家,既迎纳晚明新学之潮,又深探传统儒学之根,故其学坚实深厚,又洒脱灵动,鲜有明末文士浮躁浅薄之习和清初儒者厌新复旧之弊。张岱欣赏“慧业文人”,自己也属此中人,不但善文章,工诗词,而且通晓戏曲、音乐、园林、绘画、书法、篆刻,以及美食茶道,古董珍玩,花鸟虫鱼等等,凡百诸艺,几乎样样在行,在学者文人中实为凤毛。若论文学成就,以散文为独绝,人称“绝世散文家”。作为明代散文史上的殿军,他善于以冷静客观的态度,辩证地分析和总结明代文学创作的得失利弊,取诸家之长而弃其短,掇公安竟陵之英华,集晚明小品之大成,将情与理、雅与俗、灵与朴、生成熟、小与大、整与散、疏与密种种相反相成的美学因素较为完美地统一起来,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人且望而知为陶庵”(《琅文集·又与毅孺八弟》)。对于张岱的散文造诣,其友王雨谦是这样评价的:“盖其为文,不主一家,而别以成其家,故能醇乎其醇,亦复出奇尽变,所谓文中之乌获,而后来之斗杓也。”(《琅文集序》)以文章泰斗许之,并非虚美之词。
二
现存张岱散文集有3种,即《琅文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后2种属随笔之类,在清代初叶和中叶已有刊本行世,流传较广,《琅文集》直到清末始有刻本。《陶庵梦忆》,八卷,收文120余篇,篇幅简短,长文很少,最短者不满百家,积而成书,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可是篇篇精妙,代表晚明小品的极致。作者借鉴宋人《东京梦华录》、《武陵旧事》、《梦粱录》诸书,以回忆录的形式追述往昔繁华。唯宋人之书犹守“风土记”、“岁时记”的编撰规制,重视故实的考述,而《陶庵梦忆》纯属随笔小品,记叙编次,自由随意,“遥思往事,忆即书之”,“不次岁月”,“不分门类”(《梦忆自序》),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也更具文学性。书中所载多琐屑之事,涉及城市胜概、山川景物、风俗人情、文学艺术各个方面,人物多为市井众生和文艺界名流、画师、琴师、工匠、花匠、艺妓、优伶、说书先生、杂技演员等等,皆为之传神写照。其事碎,其人杂,其篇散,而神气未尝不完聚,全书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鲜活的人文气息,闪耀着新兴市民文化色彩,表现了作者对这种新文化新世相的欢迎赏悦和深深追怀,而不仅仅在于寄托故国之思易代之悲。读解《陶庵梦忆》必须把握这一主脉,方能探其底蕴而尝其真趣。张岱善美食,精茶道。他坦诚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