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伍尔芙的《三个金币》(1938)发表以来,女性与民族国家的关系就一直是女性主义不时要“质疑”的“问题”。作品中,女主人公收到了来自三个团体的希望捐赠的请求,虽然她最终把金币捐给了反战团体(另两个是妇女团体),却在回复中强调说:作为女性,其实并不能分享这一民族斗争所提供给男性的光荣和成就感,所谓“我们的国家”,在绝大部分时间都视女性为奴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女性都没有什么理由需要感谢英格兰。由于女性主义认为民族国家在根本上是“父性”的,她们中的不少人便对“国族认同”持疑问乃至批判的态度。但她们因而就能从国族认同中“脱离”出来了吗?
事实上,无论女性自身欲对国族认同持何种态度,她们的身心都“命定”地、无可避免地与民族/国家发生着复杂的纠缠。18世纪的英国,女性的“自我推敲”是现代英格兰文化形成的要素之一;20世纪早期的美国,和“不加限制的移民”一起成为民族“焦虑”的,是“妇女社会角色的变化”――其实,要认清这一点又何需“远”溯:近代中国的维新运动中,女性的心智和身体亦曾被看作国族认同的重要方面。彼时的男性精英们相信,中国的贫弱或强盛,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中国的女性。“保国”必须“强种”,而强种的关键在于女性;只有女性身心强健了,养育的儿女也聪颖健康,国家才能走上富强昌盛之路……。有意味的是,如此的思路并非只限于维新时期,《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所揭示的女性与中国现代性的关系,虽因论述对象的“特殊性”和时代的变化,而与维新精英的言说有所不同,却也更为“曲折有致”。
《危险的愉悦》本是后殖民理论的“声音考古”之作。以该理论的健将斯皮瓦克的看法,殖民语境中的下属(层)群体,由于受到社会权力网络的层层压制,很难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所“听到”的难免不是已然被权力的烟雾薰染过的;甚至那些力图对下属群体的声音进行发掘和“复原”的计划都有可能是在无意中再次复制了权力的构造。娼妓,作为典型的“下属群体”,情形当然更是如此。但《危险的愉悦》的作者却不畏艰难,敢于“铤而走险”,相信通过艰苦的工作能够追索到20世纪上海娼妓们的声音。红颜薄命风云流散的娼妓们或许没有今日“上海宝贝”那样的“自我”意识,早早地写下了“自传”或半自传作品,以备人们的“研究”,可是她们的“声音”却仍可能经由他人的言说/转述 而“婉转”地透露、凸现出来。作者自称道:“本书虽称不上是对19世纪晚期至今上海娼妓生活的想象性重构,却又甚于想象性重构。”由于作者采取的是“跟踪”各种权力网络“关联”点的叙事策略,因而各种相关的材料--从当年的娱乐指南、小报闲谈、轶事集锦,到巡捕房的审讯记录、市政法令、医务界关于性病的发病率报告,以及改革者的陈义和举措,都被一一收罗进来;当然经过了作者重新的梳理和“书写”。整部著作六百多页,洋洋数十万字――面对其“砖”样的厚度和藻类般纠缠、繁复的材料,我一方面怀着“泥淖深陷”的“恐惧”,一方面又不自禁地“陷”进去、“陷”进去……。昔日妓院里繁缛的礼仪规则,复杂的权力纠结,主、客、奴间的“微妙”关系,都是以往的知识、思维所“始料未及”,在在打破着长久以来对于这一场域“先验”而刻板的理解,读来竟也津津有味。
但《危险的愉悦》并非只是讲述了“有趣”的现代青楼故事。如是这样,则若张爱玲当年便已说过的:看着小报上的什么郎、什么翁,用感慨的语气回忆到从前三块钱叫堂差的黄金时代――“这一切在着的时候也不曾为我所有”(虽然她同时同情沦陷中的人们生活“常态”的被毁坏);弄清了妓院的规则,对今日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危险的愉悦》的“野心”是在于“揭示”20世纪上海娼妓与“现代性”的关系。但现代性是个闪烁不定、不断迁移变化的“标举”,晚清时期,一个书寓女子的梳妆打扮,以及为了能在陈设精美的场合不失体面地抛头露面,就已经会牵扯起一个广大的现代供货系统……;《危险的愉悦》以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等为理论背景或方法、手段,“万花筒”般旋转出了上海青楼故事所“涉嫌”的现代性――身为下属群体的上海娼妓如何与20世纪中国的民族意识、强国方针、政治权力、经济发展以及社会性别等等“扭结”在一起。而从“娱乐的主体”到“危险的载体”的变化则是作者对其研究对象的一个基本概括。如果说上世纪初的“名妓”曾经被传统的士绅精英阶层描述为愉悦和审美的对象,寄托着他们男性主义的荣耀与想象,那么,随着殖民主义的加深和民族主义的兴起,境况复杂的上海妓女则日益成为民族危机的象喻和能指。其中有关“梅毒”的表述是一个最为鲜明的例子:妓女不仅是最为易患的人群,也是被侮辱被殖民的象征;既是令殖民者恐惧的危险的“渊薮”,同时是影响本民族存亡的“要害”。其滋长和“控制”的情况于是成了精英们“判断”/想象“现代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前途的“焦点”。而当他们的忧患意识、治国理想通过妓女的形象而得到言说之时,女性的身体也在“转瞬间”演变成了“政治”。
无独有偶,上世纪10~20年代畅销上海滩的《孽海花》则将“救国”的热望寄托在了北地胭脂京城名妓赛金花“颠倒”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奇迹”上。简言之,在20世纪的上海,“下属群体”的妓女并非处于城市生活的边缘,相反,她们是社会精英和公众讲述自身欲望、国家命运、社会性别等等的“主角”和“要件”。《危险的愉悦》揭示了其间复杂的“关联”,却未及深入辨析一个问题:为什么每当社会、民族、国家发生变故或危亡时,女性(包括她们的身体)便成了社会/人们集聚焦虑、寄托幻想的“想象的能指”?
原刊《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