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日,肖特(Robert McCawley Short,1904-1932)被中国列为第一批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顽强奋战、为国捐躯的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民政部公告第327号)肖特的传奇人生与英雄事迹,不仅被铭刻于中国国家记忆中,更成为中国抗战史中不可或缺的跨国维度象征,值得后世国人永久纪念。
肖特先生英勇牺牲
肖特同时拥有很多中文名字,如罗伯特·萧特、孝脱、萧脱、萧尔德,等等。一个外国人,他的中文译名越多,越不能统一,代表着我们对他的了解越少,越不够深入。
肖特1904年10月4日出生在美国西雅图附近的皮尔斯县(Steilacoom, Pierce County),9岁时搬到塔科马市(Tacoma)生活,并在此长大。民国时期的中文记述并不严谨,将他出生日期误以为“1905年”,多曰肖特终年27岁。未曾想到,这一谬误影响至今,有公布的肖特简介仍称他是1905年生人。
肖特有一个并不完美的少年时期,全家搬到塔科马市后不久,父亲去世,母亲伊丽莎白·肖特(Elizabeth Short)独立抚养三个孩子,很快又惨遭姐姐夭折。身为长兄的肖特上小学时就开始自己挣钱,送报、送信、快递……1919年圣诞节那日,积累整年,他给母亲奉上一张价值150美元的医疗支票,以表孝心。在老师、同学们的口中,肖特是一个“阳光、友善,会为朋友或弱者挺身而出的人”,“他有领导力,勇敢到近乎鲁莽,虽常惹事,但人缘极好”。
也许是对学校不满,也可能是为帮母亲分忧,1928年肖特选择入伍从军,并因此接触到了飞行,后加入美国陆军航空兵( U.S. Army Air Corps),获上尉军衔(一说是少尉)。当时肖特的飞行记录出色,美国各大航空公司几乎可以随意挑选。他为家人,最终放弃了刚刚起步的军旅生涯。
若没有后来的中国经历,肖特极有可能不会被世人知晓。1931年初,他从中国政府处得到一份驾驶航空邮件运输机的工作。2月24日抵达上海后,他发现飞机状态极差,便拒绝了此份差事。彼时,航空业在中国是新生事物,像肖特这种拥有娴熟航空技术的飞行员乃急需人才。于是,他与美国盖尔公司(L. E. Gale Co.)正式签约,成为该公司驻华代表及试飞员,同时又被聘为中国军政部航空学校的飞行教官。
1931年下半年,日本向既有之东亚秩序——“华盛顿体系”发起挑战,利用“九·一八”事变并吞中国东北。中国民众对于当政者不作抵抗、痛失东北不胜激愤,千里之外的上海民气最盛,抗日空气益加浓厚。与此同时,上海又是中国东北之外,日本在华人口、利益最集中之地。1932年1月28日,日本第一遣外舰队司令官、海军上将盐泽幸一分兵三路突袭闸北,驻守之十九路军奋起反击,“一·二八”淞沪抗战正式打响。
现代战争是海陆空综合作战,空军之应用往往对于城市威胁最大。1月29日,抵达上海的日舰“能登吕”号上的水上侦察机“连续10次轰炸闸北方面”的中国军队,拉开了第一次淞沪抗战空战的序幕。中国空军较之日本空军实力不济,虽有空战,仍不能阻止日军飞机对上海华界的“无差别轰炸”,无辜平民因此丧命不可胜数,繁华都市被投弹夷为焦土。此时正在上海的肖特目睹了日军的法西斯暴行,2月4日寄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你无法意识到这一切的残忍……如果世界列强允许她(指日本)占领满洲,用不了十年她就能准备好应对美国”,“为什么比日本更优秀的中国飞机没有飞,这让我很恼火。中国在空战中是可以轻易获胜的。”
身为交付飞行员,肖特此时正向中国航空部队交付所购买的美国波音218战机(Boeing 218 Destroyer)。2月19日,肖特在上海虹桥机场协助完成该架战机的组装,配备好武装设备后,驾驶着这架机身喷涂中国空军标志的波音218战机飞往南京。途中突然遭遇3架日本战斗机拦截,旋即展开空战。持续20分钟后,肖特迫使日机降落在公大纱厂内的日军机场,自己却人机无恙,抵达南京。22日,肖特再次驾机“协助我国军队、抵抗日本飞机袭击”,不幸“中弹殒命”。“下午三四点钟之间,日本飞行机六架……萧特乃驾机升空,追逐一日机,不料为掩于云后之其他二日机所包围,双方用机关枪轰击……相持约十分钟”。萧特以一敌六,“作战之勇,令人咋舌”,击毙日机飞行员大谷中尉,最终因寡不敌众,机身被击中要害,人机并殉,时年28岁。
作为第一位在抗日战争牺牲的外籍烈士,肖特的历史地位特殊。一位美国人,不畏暴日,单凭人道主义精神,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献出年轻生命的英勇事迹,此后数年间刊登在海内外各大媒体上,为社会大众所熟知。肖特的故事甚至被编入国文课本中,使他成为家喻户晓的国家英雄。
肖特就义后的各方反应
肖特的飞机坠毁后,日本方面一开始并不知他是美国人,自以为遇到了一名勇敢的中国飞行员,还曾表示“致敬”。但很快,日方得知坠机者肖特并非中国军人,而是美国侨民,日本驻沪总领事第一时间向美国驻沪总领事提出了严正抗议。
此时上海的美国总领馆正在忙碌地调查肖特是否加入了中国军队。1932年2月26日,美国驻沪总领事向其国务卿发去电报,称将再次确认肖特是否身亡,并将日本驻沪领事馆就肖特与日机战斗之事所提抗议一事,作了汇报。美国方面直至3月3日才给出言辞简略的答复,指出“美国政府不准备对积极卷入这两个大国之间的武装冲突的美国公民,提供保护”。
与日本的恼怒、美国的冷淡迥然有异的是,中国政府航空署2月28日盛赞了肖特所做出的“至高无上的牺牲”,并争取以“最高的荣誉埋葬他的遗体”,以公开声明的形式确认了肖特的伟大人格:
美国飞行员肖特先生曾在中国航空部队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官,因此与许多中国飞行员建立了最亲密的友谊。最近,当他目睹了日军对上海非设防地区的无情轰炸,造成无数无辜妇女和儿童的死亡时,他一再表达了为正义和人道事业牺牲自己生命的坚定决心。2月22日,肖特先生与中国的一个飞行中队一起飞行时,迷失了方向。他看到三架日本飞机轰炸苏州辖区时,立即单枪匹马与日本飞机交战。然而,另外三架日本追击飞机从上空袭击了他的飞机,迫使他降落。日本飞机继续猛烈攻击,结果肖特先生的飞机坠毁了,他也因此丧命。
肖特最终葬身何处,中、美之间一开始并无共识。肖特亲属“已有电嘱,将尸身运美。而中国当局则要求在华安葬,俾资纪念”。为争取将肖特葬于中国,中国政府一方面通过路透社发表以上声明,同时向逝者母亲伊丽莎白·萧特发去电文,争取她的支持:我们“正急切地等待您能允许在上海安葬肖特”,“希望以军葬的形式给予肖特荣誉,这将会得到永久的认可”。
与此同时,中国军方代表第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以及警备司令戴戟向肖特母亲发去慰问信,感谢她的儿子为中国所做出的贡献:“虽以最适当之安慰句语,亦不能表示鄙人等之悲痛与同情,但鄙人等至可使长者等深信者,即孝脱君之英勇,世罕其匹。孝君牺牲自己之生命,俾他人得以生存,孝君系与武力战争,且为人道主义与文明之保护而牺牲。如以孝君之死,仅为中国斗争,尚属轻视孝君勇敢而爱护人道之行为。因孝君系为人道主义与公理而死……”
数日后,中国方面收到了肖母的回电,她“允从中国国民政府之请,将孝特遗骸葬于上海,以留纪念;并愿亲视入窆,日内将由华盛顿州太柯玛启程来华”。
在中国方面至情至理的多番争取下,肖母最终同意将肖特埋身于上海。至此,对这位抗日外籍烈士身后空间的营造才得以在中国土地上名正言顺地进行。空间生产造就永久记忆,让每一个人对肖特的“纪念”、不同时代不断地对肖特的“纪念”,成为可能。
葬礼规格与影响世所罕见
肖特牺牲之时,“一·二八”淞沪抗战仍在继续,中、日、美三国政府纠缠其间,激烈交锋。上海外国租界虽然名义上保持“中立”,实则是“一·二八”事变极为重要的参与方。作为肖特葬礼举办地的上海,乃是沦为战场的上海。而中国政府排除万难,为肖特举行“公葬”。以上因素综合一处,集中在肖特葬礼上,让它自始至终充溢着政治意涵与外交张力。
1932年4月2日,肖母在小儿子埃德蒙·肖特(Edmund Short)的陪伴下,坐上了“塔夫脱总统号”(President Taft)轮船,目的地——中国上海,计划参加中国为肖特举行的盛大公葬。当天,很多居住在西雅图附近的华人纷纷前往码头,为肖特母子送行。
“塔夫脱总统号”由美入华的行程中,船经日本横滨、神户各埠,“靠岸时,有日人数千在岸头高呼萧特太夫人之国名而辱之,船长见形势严重,乃在船中添置守卫,以防日人冲入船上,伤太夫人”。据报道,在神户靠岸时约有3000多名日本人参加了反对肖母的示威。
最终,肖特家属还是有惊无险地如期而至。4月19日午后2点10分,“塔夫脱总统号”抵达上海,新关码头上的欢迎者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泄不通。“新关码头向浦江一方,悬英文之白布横幅欢迎词,出口处则悬中文之‘欢迎美飞行家萧德义士太夫人’横幅。”为安全起见,上海市公安局长特派万顺号等小轮两艘,每艘载武装水警十名,由巡长率领,在新关码头江面巡驶,以示保护。公共租界四马路总捕房,派中西武装探捕,在新关码头保护,指挥车辆往来,以免拥挤。万国商团,特派商团二队、炮车两辆,到码头示敬。中国童子军总团,派两江、广公、祥生、和安、丝工、上中、邮务、复旦、光华、慕尔、教练班、广义等男女童子军二百余人,由总指挥汪刚率领,在新关码头附近站立,维持秩序。
肖特葬礼仪式安排更是政治角力的高潮部分。在规划送葬路径时,“萧德义士旌表委员会”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交涉,“拟派武装四十名送丧”“交涉通过租界”“英领与工部局均拒绝”。4月20日,工部局董事会讨论了有关“中国武装军警进入租界”的议题。上海市长首席秘书与工部局电话,希望准予一批人数不超过100人的中国武装军警于下星期日(4月24日)参加已故肖特先生的送葬行列。工部局决议:希望中方放弃准许中国武装军警进入租界的申请;对于工部局派巡捕护送一事当予以同意;并通知工部局愿意准予中国武装军警在虹桥高尔夫球俱乐部附近的桥梁处加入送葬行列。而此时首鼠两端的租界当局却不敢禁止日军通过。
尽管有各种政治势力的极力阻扰,肖特葬礼规格却并未简化,反而更加隆重。“萧德义士旌表委员会”与肖母商议后,确认“萧特君之丧葬日期及仪式”。4月23日,《申报》头版刊登题为《萧德明日公葬》的新闻,公布有关肖特义士出殡及公葬事宜的各项细节,从送殡秩序如何安排,到半旗志哀的通知,以及对参加送殡学校人员等的安排,细致入微;并发布“追加萧德义士上校军衔命令已发表”的消息。这场近代上海一场“大出丧”,名义上虽是军葬,而社会大众的认知却是“公葬”,甚至为“国葬”。
1932年4月24日的上海,全市下半旗志哀,气温12至16摄氏度,有薄雾或雨,气压偏低。愁云四合的天气,忽而雨下如注,景象更添凄楚,似乎也在为义士肖特的英年早逝而感伤。
这一天,“当出殡时,观者如堵,约在十万人以上”。为送肖特最后一程,南京路上的交通长时间停滞不动,新世界从底楼到顶层挤满了人。出殡的沿途路上,数以百计的警察维持秩序,忙得不可开交。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挥舞着警棍来控制汹涌的人潮。
全国各地主要报纸头版对高规格追悼肖特公葬典礼均有详尽的报道。次日《大陆报》(The China Press)上,对这场盛大公葬是这样描述的:“这是外国人在中国举行过的规模最大、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葬礼”,“ 罗伯特·肖特上校从中国人民那里受到了外国人从未得到过的礼遇!” 。4月30日沪上美侨所办的《密勒氏评论报》(The China Weekly Review)称:“参加罗伯特·肖特上校葬礼的人,比任何其他在华外国人的葬礼都要多!”
尾声
肖特墓有两处,骸骨葬在了上海虹桥机场,衣冠冢置于南京的航空烈士公墓。选择上海虹桥机场,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原因:一,虽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但萧特是一名空军烈士,埋身飞机场中,乃最恰当之所;二,“一·二八”事变爆发于上海,也是中日空军第一次交锋,更是中国对外空战的主战场和主基地。肖特葬在虹桥机场,而非其他机场,将使他与第一次淞沪抗战在上海城市空间上发生密不可分的联结;三,上海作为近代中国最大的国际都市,最多时有58国侨民在此生活,从来是万国观瞻之所。在上海埋葬一位外籍英烈,于身后纪念与国际影响等诸多方面,皆优越于他处。
虹桥机场肖特墓由“留美研究建筑工程多年、学艺精深”的沪上著名建筑家范文照设计。他是彼时中国第一流的建筑师,曾在南京中山陵的设计方案中“获得第二名”。20世纪30年代,肖特墓穴“位于曾经中国最繁忙的飞机场、现已为战火损毁的大门附近”,“墓碑高耸”,颇为引人注目。
肖特的英雄事迹与中国人民的纪念,引发了日本法西斯深深的仇视与恐慌。1937年全民族抗战期间,入侵日军所到之处,肖特相关纪念设施全部遭到毁坏,当然包括位于上海虹桥机场的肖特墓与纪念碑。
来源:上观新闻,2025-08-31
作者:徐涛,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