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于 颖 本报记者
■嘉 宾：
吴瑞君,华东师范大学人才发展战略研究院院长、老龄研究院执行院长
汪怿,上海社会科学院人力资源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
张熠,上海财经大学中国式现代化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公共管理学院教授
编者按
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加快塑造素质优良、总量充裕、结构优化、分布合理的现代化人力资源”。
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如何深刻认识加快塑造现代化人力资源在国家发展全局中的重要意义？如何进一步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解决好我国当前的结构性就业矛盾？如何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加快建设国家高水平人才高地和吸引集聚人才平台？本报约请三位学者研讨交流。
主持人：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人口发展是关系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事。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努力保持适度生育水平和人口规模，加快塑造素质优良、总量充裕、结构优化、分布合理的现代化人力资源，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如何深刻认识和把握现代化人力资源的内涵特征及重要战略意义？
吴瑞君：现代化人力资源是适应中国式现代化需求，以“高质量”为核心，融合“素质优良、总量充裕、结构优化、分布合理”四大特征的有机整体，其内涵体现了多重维度的协同统一。具体而言，“总量充裕”是基础前提，在少子化、老龄化和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的人口新常态下，保持适度规模的人力资源总量，可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稳定、可持续发展的人力资源动能；“素质优良”是核心内核，旨在实现从“人口规模依赖”到“人口质量驱动”的转型。这不仅包括受教育年限、专业技能等显性指标的提升，更强调创新能力、职业素养、国际视野等隐性素质的全面发展；“结构优化”是关键支撑，体现人力资源与产业升级的动态适配性。“分布合理”是重要保障，服务于区域协调发展与共同富裕。只有合理的人力资源分布才能够促进区域协同发展和充分共享。
在“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的远景目标下，现代化人力资源的战略价值体现在三重维度：其一，是“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具象化载体。通过有效开发利用现代化人力资源，厚植综合竞争力，有利于促进人力资源素质提升与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协调统一，将“高质量人口”的抽象目标转化为可操作、可衡量的人才培育实践，为人口发展与现代化进程的良性互动提供纽带。其二，是经济增长与产业变革的核心变量。激发人力资源活力、发挥人才引领作用是推动经济发展质量、动力、效率变革的关键，既能驱动全要素生产率提升，又能催生以人力资本为效能的新质生产力。其三，是实现共同富裕与美好生活的根本途径。高素质人力资源作为文明成果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既能推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又能促进人的全面发展，顺应了人民对高品质生活的期待和要求，为人类文明新形态注入动能。
汪怿：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改革开放以来，超大人口规模创造了巨大人口红利，支撑着劳动和人力资本密集型产业发展，形成了超大规模市场和超大经济体量。进入新时代，我国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主要依靠技术创新的高质量发展阶段，面对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面对人口发展少子化、老龄化、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的趋势，必须从关注人口的“有没有”“多不多”，转向更加突出人口的质量、素质，更加突出人力资本的积累、现代化人力资源的开发，更加突出人才优势的厚植、人才活力的激发，实现从“人口红利”向“人力资源红利”再到“人才红利”的跨越。
现代化人力资源是高素质劳动者群体，他们具备更高的视野、丰富的知识、多域复合的能力，能掌握更智能高效、更精准安全的新型生产工具，创造更多类型、更多形态、更高价值的劳动对象，促进技术变革、产业升级。同时，他们还能激发作为劳动者引领群体的内在活力，打破制度藩篱，推动要素优化整合。
张熠：人的现代化是现代化最重要最持久的动力源泉。现代化人力资源“素质、总量、结构、分布”四个维度的特征，分别对应着我国人力资源发展的四重挑战。
从人口数量型转向人口质量型社会，我国人口政策经历过重大转变：一是把有限的教育等资源投入到更少的未成年人身上，带动人口素质的整体提升；二是避免大量资源消耗在满足新增劳动力需求上，而是用于提升人均资本存量。这样的政策使得我国成为世界上人力资本增长速度和物质资本积累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为中国增长奇迹奠定了重要基础。
当前我国人口发展已经进入新阶段。一方面，经济发展不充分，提升人口素质仍然是重中之重。另一方面，随着劳动力红利的减弱以及人口老龄化、少子化，维持适度的人口规模和生育率对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也至关重要。我国人口政策需要从此前防止人口“外爆”转向重点防止人口“内爆”，在发展和民生之间取得平衡。为此，要在继续提升人口质量的同时，保持劳动力总量的充裕。
我国正处于第四次科技革命和产业升级的关键时期。新技术新业态层出不穷、加速迭代，导致产业、企业以及技能生命周期缩短，不断对人才结构提出转型需求，对教育体系、职业培训和再就业帮扶体系以及终身学习体系提出了新的挑战，必须持续优化人力资源在不同行业、职业、技能类型之间的配置。
人力资源的合理分布也很重要。由于各地资源禀赋差异，人口向禀赋条件好的地区集聚有其合理成分，但需要注意的是部分地区出现的恶性循环问题，突出表现为：人口流出，产业外迁，地方财政负担增加，被迫提高税费水平，公共服务支出减少，更多人口和产业流出。这种恶性循环既不利于区域均衡发展，也损害经济整体效率，需要重新调整集聚与区域协调发展之间的关系。
主持人：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是新时代新征程就业工作的新定位、新使命”。近年来，我国就业虽然保持总体稳定，但结构性就业矛盾较为突出。人力资源供需不匹配的成因是什么？如何解决好人力资源供需不匹配这一结构性就业矛盾？
吴瑞君：我国近年人力资源供需结构性矛盾突出，主要源于人口结构转型与产业升级需求的双重压力。一方面，少子化和老龄化的双重叠加正深刻重塑我国劳动力市场的底层结构，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缩减导致产业升级急需的“新生代高技能劳动力”供给不足，人口流动集聚与分散格局并存则加剧了区域间劳动力供需的错配，进一步放大了人力资源配置的不均衡性。另一方面，产业结构的剧烈转型对人力资源提出了全新要求，技术密集型产业和知识密集型产业占比上升，对“高技能、复合型、创新型”人才需求激增，但劳动力供给难以同步响应，尤其是数字经济、人工智能、高端制造等领域形成短期缺口。
国际经验表明，进入人口负增长时期，以人口质量替代数量缺口、以人才创新活力激发弥补结构失衡，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路径。因此，面对人口结构转型与产业升级的双重挑战，在战略思路上，应坚持“人才引领创新驱动”发展理念，坚持质量优先，推动人口红利向人才红利转变；坚持系统观念，促进人口、人才、人力资源协调发展；坚持创新驱动，实现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发展。
破解结构性就业矛盾，本质是让“劳动力供给升级速度”跟上“产业变革速度”，需要教育、企业、政府三方形成合力。一是教育端需加快构建“需求导向”的育才体系，加快构建更高质量和更具活力的高质量教育体系，加快推进高校分类改革，建立与科技发展趋势和国家战略导向相适应的学科专业动态调整机制，提高人才培养与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契合度。二是用人端要强化“岗位适配”的训才功能，要注重职业教育和在职培训，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大力培养应用型、技术技能型人才。三是政府端应突破区域和制度壁垒，打造“精准高效”的引才平台，搭建数字化平台促进供需匹配，构建充分就业工作体系，拓宽市场化社会化就业渠道，加快建设统一规范、竞争有序的人力资源市场。
汪怿：当前，我国人口结构变化与技术变革交织叠加，“有活没人干”与“有人没活干”并存的结构性就业矛盾依然比较突出。解决这一矛盾，需从以下几方面切入。
从供给侧而言，第一，要统筹抓好教育、培训和就业，发展和优化以先导产业、重点产业需求为导向的职业教育和培训体系，建设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劳动者大军。第二，要加快推进全国统一规范人力资源市场体系建设，打破城乡、地区、行业分割，有效激发市场主体活力，完善供需对接机制，强化人岗相适。
从需求侧而言，要培育壮大新兴产业，抓紧布局建设未来产业，努力创造含金量更高、驱动力更大、引领性更强的高质量就业岗位。以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催生新职业、新岗位。要把握零工经济发展趋势，加大政策支持和规范力度，充分发挥做好就业“蓄水池”“缓冲带”作用，增强其就业市场韧性。
从政策端而言，要积极打造便捷高效的公共就业服务体系，推进“15分钟就业服务圈”建设，打造“家门口”的就业服务站、“园区里”的零工驿站、“楼宇里”的服务窗口、“小区内”的服务点。要加强灵活就业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积极构建多层次、多元化人力资源服务机构集群，不断增加人力资源服务供给能力。
张熠：一是优化人才培养体系。学校教育应更紧密对接市场需求，及时适应经济社会发展和产业转型升级。近年来国家对人才培养体系、学科专业设置等方面的调整布局都是基于这一考量。
二是建立健全学校教育和职业培训体系的有机分工。学校教育应该注重培养人才的基础素质和通用技能，产业界则应当通过职业培训满足特定行业和企业的人才需求，提高人力资源的适用性、胜任力。当前比较迫切的是，通过公共政策让企业特别是大中型企业夯实原本应当具有的人才培养使命和功能。比如：对企业建立职业培训体系提供财务支持，通过一揽子劳动政策如人才年金等，为企业提供留才工具。
三是消除各种阻碍劳动力合理配置的信息和制度壁垒。信息壁垒导致雇主和雇员无法有效匹配，“人找工作”“工作找人”现象共存。同时，户籍、地域、学历、性别、年龄等各种壁垒歧视，不仅加剧了结构性失业，也阻碍了人力资源在区域和行业之间的合理配置和优胜劣汰。因此，要畅通信息渠道，消除障碍壁垒，推进公共就业服务体系建设，为劳动者创造更多公平竞争、自由选择的机会。
最后，要建立更加灵活的薪酬分配机制，使其随着市场供需变化实现动态调整。社会保障体系也应当加大逆周期操作，以期推动人力资源有效配置。
主持人：人才是第一资源。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强调，“实施更加积极、更加开放、更加有效的人才政策，完善人才自主培养机制，加快建设国家高水平人才高地和吸引集聚人才平台”。如何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推动我国从人口大国向人力资源强国转变？上海如何聚焦高水平人才高地建设，持续用心下好“先手棋”？
吴瑞君：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就是要实现人才“培养精准化、引进高端化、使用高效化、评价多元化、激励市场化”。一是重塑人才培养导向。建立与人口变化相适应的教育资源配置和区域教育结构调整机制；以科技发展趋势和国家战略需求为导向，建立动态调整的学科设置机制，促进创新人才大规模涌现。二是打造靶向化海外引才格局，升级全球人才配置。同时推动国内人才深度参与全球创新网络，提升引才的战略适配度。三是健全协同化人才使用机制。促进人才跨区域协作，充分挖掘低龄老年人才资源价值，拓宽人才红利释放范围。四是完善评价激励机制。建立健全与人才类型、贡献维度相匹配的多元评价体系，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将人才薪酬与创新成果转化收益、产业升级贡献度直接挂钩，以制度杠杆推动人口红利向人才红利转化。
对于上海来说，无论从历史维度还是未来发展来看，其人力资源供给都将面临数量与素质、结构及分布等难题。因此，必须聚焦高水平人才高地建设，坚持以质量换数量的理念，以人才发展引领人口发展，打造与现代化产业体系相适应的“高-中-低”均衡发展的人力资源格局。
动态调整优化高等教育学科专业设置，以学科集群“精准对接”新质生产力需求，打造有利于创新型人才大规模涌现的自主培养模式；通过“内调外来人口内部结构”和“外引高端青年人才”，保持劳动力供给的稳定性；依托浦东新区先行先试综合改革优势，创新外籍人才入出境与停居留政策，推进国际引才引智；以科研事业单位综合授权改革试点为突破口，同步建立新型研发机构分类支持机制、健全科技人才分类评价体系等，全方位激活人才创新潜能；构建跨区域人才开发共享机制，形成长三角人才协同发展新格局。
汪怿：强化高质量人才自主供给，夯实“人才红利”基础。着眼战略性，实施高峰人才（战略科学家）引育工程、科技领军人才队伍提升工程、青年科技人才队伍锻造工程等。着眼长期性，实施基础研究人才专项，推进高校人才培养改革，推进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试点。着眼敏捷性，尤其要突出先导产业、前沿领域、核心支柱行业，培育和引进“高精尖缺”人才。
积极推动人才机制创新变革，实施支持人才自主创新的政策体系，加大综合预算、绩效工资、科技成果转化等机制创新的试点。同时，健全要素参与收入分配机制，更好体现知识、技术、人才的市场价值。
推动“3+4”联动改革，厚植“人才红利”优势。所谓“3”，就是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发展，赋能新质生产力。所谓“4”，就是推动人才链、创新链、产业链、资本链“四链融合”综合改革试点。
扩大高水平人才开放，拓展“人才红利”空间。要在更大范围、更深层次、更高水平引聚、用好全球英才，更加积极嵌入全球人才网络和创新网络，更加主动地推动人才规则、规制、管理、标准等制度型开放，通过扩大人才开放空间、提升人才开放能级、优化人才开放环境，让中国、让上海成为集聚、成就天下英才实现自我价值、走向全球的起锚地、转折点。
张熠：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一直是世界上人力资本进步最快的国家。事实上，中国正处于从人口大国向人力资源强国转变的过程中。未来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最重要的是人才软环境的建设，其核心是完善人才评价机制，进一步“破五唯”。“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对人才的评价需要坚持长期性、实践性、竞争性：只有长期评价，才能真正发现和培养拥有持久创新力的人才；只有注重实践能力和实际贡献，才能更好地发现真正推动社会发展的栋梁之材；只有公平竞争、不拘一格，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人才的积极性和创造力。
上海处于对外开放最前沿，不缺天时；处于通江达海之地，不缺地利。而百年积淀的城市精神是上海最大的“人和”因素：因开放自由而能海纳百川，因崇尚人才而能追求卓越，因包容创新而能开明睿智，因见贤思齐而能大气谦和。这份软环境是上海献给全球人才最好的名片。
观点
吴瑞君
有效开发利用现代化人力资源，厚植综合竞争力，有利于将“高质量人口”的抽象目标转化为可操作、可衡量的人才培育实践，为人口发展与现代化进程的良性互动提供纽带。
汪怿
当前，我国人口结构变化与技术变革交织叠加，“有活没人干”与“有人没活干”并存的结构性就业矛盾依然比较突出。解决这一矛盾，需从供给侧、需求侧、政策端三方面切入。
张熠
事实上，中国正处于从人口大国向人力资源强国转变的过程中。未来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最重要的是人才软环境的建设，其核心是完善人才评价机制。
来源：文汇报，作者：于颖日期：2025-08-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