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身边涌现出一个又一个艺术空间。它仿佛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名词、一种无所不在的点缀:图书馆里有艺术空间,商场里有艺术空间,甚至有些画廊和美术馆外还设立了另外的艺术空间。尤其是,那些随着地产开发、大型设施建设等工程而兴建的艺术空间,尽管外观风格各异,内在却高度趋同。在一片空地上放置一两件雕塑装置,或者陈列上一些古玩瓷器,仿佛就能让“空间”变得“艺术”起来,进而承载起“转换”“升级”之类的愿望。
或许,在它们的设立者眼中,艺术空间是一个高端大气的名词。而在观众眼里,有些所谓的艺术空间简直是空洞乏味。一些艺术空间中安置的公共雕塑投资巨大,却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寓意不明;一些公共文化设施内的部分空间以艺术空间自居,占据了本能为公众提供更多服务的空间。有识者直言:名不副实的艺术空间,可以休矣。
从另类中走来
“艺术空间”之名,源自“另类艺术空间”或“替代性空间”。20世纪60年代,西方的艺术体制趋于成熟,形成了以美术馆或博物馆、商业性画廊、拍卖行为主的一系列机构。然而,能够荣登这些“大雅之堂”的,终究只是获得主流认可的艺术家作品。其他艺术家不得不辗转于街头巷尾,以寻找愿意接纳他们作品的空间和场所,另类艺术空间由此产生。《先锋派的转型》一书记录了这一段历史:“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另类艺术空间’提供了一个让艺术家以高度个人化方式表达自己的环境”“实现了与传统画廊截然不同的政治和社会功能”。“另类艺术空间”的出现,挑战了画廊、美术馆等艺术机构对于“艺术家”形象的设定。同时,它们的挑战是有的放矢的,与特定的艺术和社会目标联系在一起,并随着这一使命的完成而很快消失。
随着全球范围内画廊和美术馆的大门逐渐敞开,如今,艺术空间的抗争意义已有所减弱,摆脱了“另类”的头衔。人们开始谋求艺术空间相对长期的存在,但这些空间服务于创作者个性化、情境化的艺术表达这一基本意义仍未改变。它们成为由艺术家或艺术团体自发建立的,具有艺术创作、展陈、交易等复合功能的场所。从创作者的构思、技术实现的分包和加工,到作品的展陈与流通,观众的参观和互动的各个环节,承载和容纳了各种艺术活动。但是作为艺术空间,它们仍然是为特定的艺术主张和艺术观念度身定制的,并通过不断地重新设计、布置和人员更替来表达不断更替的艺术主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艺术空间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艺术作品。
更是社会空间
从名词的追溯中,不难看到艺术空间在根本上乃是因艺术家而生,无论是否“另类”,不同的艺术空间都应当体现各具匠心的艺术追求。但有评论家观察到,艺术空间目前正面临两大困境的夹击。一方面,随着美术馆、画廊等机构不再是“对手”,艺术空间的自身定位开始迷失。一些艺术家将艺术空间理解为“中性”的空间,其唯一的任务是让艺术作品得以“发生”“生长”,而不问这些作品是否具有自成一体的艺术理念与价值。结果,艺术空间中的实践从追求质的不同滑向了量的增长,而原本艺术观念上真诚的碰撞与交锋也可能沦为徒有形式的表演。
另一方面,与数量增长相呼应,艺术空间越开越多、规模越来越大,不得不雇用专职人员处理日常事务,这让它与美术馆、画廊的边界愈发模糊。特别是,具有艺术使命感或社会意义的实践让位于日常的甚至是逐利的经营,助长了艺术空间的名不副实。
艺术空间面临的困境,映照出对“空间”的理解出现了抽象化和功能化的倾向。在《空间的生产》中,哲学家列斐伏尔将其概括为“抽象空间”:把空间视为“透明的、纯粹的、中立的”,禁锢在某种精神和概念性的把握中,以成为“计算、控制、切割、交换和整体设计”的对象。它的典型是对空间的“几何式”的理解,也就是把空间单纯理解为空的容器,而各种“内容”都能嵌入这一“形式”之中。列斐伏尔指出,这种观点渗透到文化的方方面面,却背离了空间具体而现实的存在。“空间”实际是社会生产的结果,它由社会关系、权力格局和文化实践共同塑造。他称其为社会空间。
从艺术空间的源起与发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艺术空间同样是一种社会空间。和一般的社会空间一样,它需要与周围环境产生密切的关联,需要“天时、地利、人和”。1998年底,来自高雄的建筑师登琨艳租下了上海苏州河畔的一个旧仓库,将它改造为自己的工作室。自此之后,他又多了一重身份:在工业遗迹中发现的城市历史脉络,使他自觉投身于“整治苏州河,保护老建筑”的事业。与他有类似经历的艺术家们,起初为相对低廉的租金所吸引,而后也在相关的艺术活动与空间中注入了城市身份的认同。2000年,来自北京和周边的艺术家开始集聚于北京798厂空置的仓库,起初只是发现它良好的采光条件,而后则在厂区遗留的包豪斯建筑和展现生产场景的历史照片中,感知到这一空间与生活史、工业史、设计史的关联,触动了这批最早的艺术家“住客”对身处的地方产生认同感。在这些成功案例中,艺术空间在成为艺术实践的产物之前就已经是社会实践的场域,它与所“容纳”的艺术作品及艺术活动,同所身处的社会环境应是相互耦合的。
因此,艺术空间不仅应当与艺术界建立广泛的联系,服务于艺术家、藏家等专业人士和艺术爱好者,还应当与周边居民、上班族乃至路人、游客形成关联。在广泛而真实的社会关联基础上,艺术空间才能真正转变为安顿艺术理想的处所,从空中楼阁般的设想变为脚踏实地的现实。
与生活紧密结合
艺术空间从艺术中产生,是个体的创造力和群体的历史积淀相互激发的结果。而一些盲目跟风建设的艺术空间,很可能没有根植于真实的艺术需求和当地社会活动,容易陷入对艺术家个人名气和品牌效应的片面追求,甚至为了制造一时炒作的话题而牺牲长远愿景。当然,剔除某些功利因素,这些场所的存在多少体现了某种对艺术空间功能作用的认同,蕴含了让艺术走进日常生活的美好愿望。
要打造真正名副其实的艺术空间,需要以艺术实际需求为主要动力,并建立在自觉构建社会关系的基础上。而被动地等待艺术家“发现”某个场所,显然并不现实。艺术空间数量上的增加和艺术内涵上的空洞,反映的正是这样的一组矛盾:人们希望获得更多艺术气息的浸染,但从外部引入的艺术内容并不能满足实际需要。艺术空间迫切需要走出一条不同于“另类”也不沉沦的路径。
2014年,孵化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青年策展人计划”的“定海桥互助社”,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在日常生活的社区中创造出的新的艺术空间形态。它着眼于一个面临拆迁改造的街区,从提供邻里议事的场所开始,一批批不同职业、年龄、资历的人们在临时租用的房舍中互通有无。邻里之间几代人的相互熟悉,几个工人新村共有的工厂记忆,以及后来者如何逐步融入这个社区的过程,自然而然地流露于他们的互动之中,并为人捕捉。最终,借助一定的艺术介入,居民们得以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集体记忆。
在这些集体记忆的艺术表达中,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逐渐浮现出来。如发起人陈韵所总结的,它体现了一种“拒绝预设的生活”,显现出“平等地发展生活并增长力量”所具有的现实意义,有助于人们重新开启对城市生活丰富可能性的想象与实践。类似这样的空间,成为人们与生活的周遭、与陌生的他者建立联系的纽带,也使艺术真正不再局限于专业艺术家的创作和少数观者的品评。通过使人们发现自己身上的艺术潜力,在日常生活中表达自身和群体经验,真正地将艺术带入了日常、将艺术空间与生活紧密结合。
艺术空间起源于对更加包容而多样的艺术体制与氛围的争取。当前,在有些艺术空间不那么名副其实的境况下,让更多普通人在日常的参与中发现真实的艺术表达的需求与方法,不失为一种促使其重拾理想与使命的方式。如此,或能发现一种更具建设性的姿态,介入艺术与社会的现实,将艺术的包容性与多样性推展到更广阔的领域。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朱恬骅 日期:2023-07-20
作者单位:朱恬骅,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