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加索说,他在14岁时就画得跟拉斐尔一样好了,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像小孩子那样画画。前面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吹牛,但非常接近事实;后一句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还恍然大悟似的以为听闻了艺术的真谛,却是十足的谎言。我们都用不着拿黑格尔的话来说就能明白,同样一句话,比如“时间过得真快啊”,从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的嘴里说出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毕加索学习小孩子画画,可不是真的就像小孩子那样涂鸦。他一动手,那一定是满满的技术活。在后印象派艺术家罗杰·弗莱看来,毕加索有意识地尝试放弃,甚至抗拒自己已经掌握的古典绘画技术,那是因为害怕它会阻碍自己所选择的前卫路线。
要说“把技术隐藏起来”的艺术家,没有人比马塞尔·杜尚做得更绝了吧?他20多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两年时间把当时流行的各种画派的技法都摸索过一遍。要知道,像他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作为业余棋手,他达到了职业棋手的水准),但凡他“摸”过的东西,一定就能上手了。比如,他做过一件艺术史上著名的事:买了一个小便器,签上一个假名,送去参展。他还做过不少“现成品”,乐此不疲。
跟毕加索和杜尚相比,安迪·沃霍尔在绘画上的起点不算高。他仗着母亲的宠爱和父亲的厚望,在卡耐基技术学院学画画——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这有点奢侈。大学一年级结束之前,他差点被退学。为了补修课程,他在暑假一边跟着哥哥卖水果,一边练习速写。等到暑假结束时,他的作品得了一个奖,奖金40美元(在1946年,大概可以买800瓶可口可乐)。对于18岁的他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足以让他找到自信。我们可以料想,他由此知道了被认可、被接受的好处,显然比他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画那些不被人接受的画更有意思。
沃霍尔迷恋摄影,尤其是人像。他拍的大多是名人,以电影明星为主。他的拍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拿一架即时成像的宝丽莱相机近距离对着人拍,没有什么背景和造型,也用不到多少摄影技术。有人说沃霍尔拍出了这些人与众不同的特征,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他确实感觉敏锐、眼光独到。沃霍尔的摄影和他画《坎贝尔汤罐》、用丝网印刷技术复制玛丽莲·梦露的头像一样,都没有太多技术含量。
但美国艺术批评家丹托则把1915年的杜尚和1964年的沃霍尔并称,说他们对回答“何谓艺术”这个问题做出了最大贡献——准确地说,做出了最大改变。他们改变了人们对艺术的看法,改变了人们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至少在理论上让人们可以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直接看作艺术品。究其实质,杜尚和沃霍尔给20世纪艺术领域带来的变革,就是把艺术中的技术大大地简化,把艺术的门槛下降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让所有人都有可能搞艺术。在20世纪,很多人开始对技术进行反思,但科学技术并没有因此减缓发展,而艺术领域也随之发生着“工业化”转变,技术的进步让艺术变得越来越简单。可以说,杜尚和沃霍尔正是顺应了这样的大趋势。这是他们的天才所在。那么,究竟是他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造就了他们?这是个问题。
二
沃霍尔的丝网印刷肖像画《枪击玛丽莲(鼠尾草蓝色)》,今年5月在纽约佳士得以1.95亿美元拍出,刷新了20世纪艺术作品拍卖纪录。这或许也是他值得我们探究的原因之一。
杜尚和沃霍尔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是并不深入,也不持续。除了年龄差异之外,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两个人的精神气质太相同了还是太不相同了。一个明显的不同是:杜尚做得很少,沃霍尔则做得很多。杜尚可以用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时间做一件作品,沃霍尔则说他可以在一天里做出几千件作品,而且它们全都是“杰作”,因为它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丝网印刷品。但这两个人有一个相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是小个子。艺术其实也是体力活,很多艺术家(比如毕加索)有着公牛一般的体力。小个子干什么都不能跟人拼体力,杜尚和沃霍尔都特别明显是用“头脑”来搞创作的。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可能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甚至无法相信:这两个人都非常单纯。杜尚对金钱毫不在乎,他都记不得自己把画送人了还是卖了。而沃霍尔热爱金钱,乃至于直接画美元,那也是一种单纯的热爱。在他持续写了十来年直到去世前几天的日记里,一直记录着每一美元的支出,甚至包括打电话的0.2美元。其根源或许是贫穷的童年。他的天性中有一种艺术家所特有的单纯,这使他的作品中那些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重复制作带有一点顽皮,像小孩子翻来覆去玩一个简单的游戏,只不过他也拿它们卖钱。
沃霍尔正好遇上了美国广告业迅速发展的时代。他的早期工作就是给时尚杂志画广告插画,也给百货公司做橱窗设计,他在销售商品的同时也在销售自己。他知道简明的理念、简洁的形象和简单的重复都是有效的广告手段。这里有必要说一句,不少人把他的作品视为消费主义文化的一种表征。
有意思的是,他的作品虽然技术含量不高,却让人难以仿效。你可以学莫奈、凡·高的风格,却没法用沃霍尔的方式来创作;对于前者,你是在学习,而对于后者,你会被认为是抄袭。当然,20世纪还是有不少凭借极其简单的技术而成功的艺术家,譬如比沃霍尔大1岁的阿历克斯·卡茨,他以类似广告画的方式画人物和风景,把人物和风景画得平面化;比沃霍尔小1岁的草间弥生,不断地画圆点并让一切长满斑点,她用这种方式治疗自己的精神疾病。从技术上来说,世界上任何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都可以跟卡茨、沃霍尔、草间弥生画得一样好,但他们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之后,就切断了这种风格的后路,这也让人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具有“空前绝后”的独创性。
三
问题又来了,沃霍尔究竟何以成为沃霍尔?相较之下,沃霍尔比卡茨和草间弥生的作品更丰富,更有时代气息和现实内涵,也更有冲击力。是他,而不是其他人,成为波普艺术教父,这并非偶然。
在沃霍尔声名显赫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人对他的作品质疑。他在艺术市场上的行情达到高点之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低落,然后重新进入上升期。在投资领域,艺术品拍卖会上的那些天文数字,实际上与艺术家本人没有太大关系。我们需要探究的是,沃霍尔最终确立了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说,不管有没有沃霍尔,同样会有波普艺术。这完全可能。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沃霍尔正好幸运地站在波普艺术的风口上?
显然,沃霍尔靠的不是手上的技术活,而是他的头脑,或者说是艺术判断力。与其说他改变了人们看待艺术作品的眼光,不如说他捕捉到了人们眼光中所期待的变化。他利用一些人人都可以迅速掌握的技术手段(比如一次性成像和丝网印刷),取代传统的艺术中那些需要“10000个小时的训练”才能达到的技术水准。也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面前,很多人会从内心深处冒出这样的疑问:这样的作品,它的艺术价值何在?换成一个更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就是:艺术减去技术等于什么?
人类一直都在发明和利用各种技术,以此让生活变得更加轻松舒适,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包括尝试各种艺术。而艺术一直都是一种有难度的快乐。这种难度在于,创造和欣赏艺术都离不开一定程度的技术。那么,降低艺术中的技术含量、降低艺术的难度,是不是意味着降低了艺术带给人的快乐、降低了艺术的价值?拿体育竞赛来类比,我们固然也会采用技术手段去改进器械、改善服装,但根本目的在于让运动员达到“更快、更高、更强”以及“更难”的目标。艺术精神也应与此类似。后现代艺术——杜尚和沃霍尔可以说是其先驱,但是要把他们直接归入后现代艺术领域,又有点不合适——他们打破了艺术领域的某种边界和层级,但并未从根本上为艺术祛魅。艺术的荣耀和尊严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它所需要的技术,来自艺术家为了掌握技术而克服自身限制付出的极其艰辛的努力。艺术终究在不同程度上有赖于技术。
1984年,沃霍尔在小野洋子家遇到了年轻的乔布斯,乔布斯展示了他送给列侬儿子的生日礼物:一台可以用来画画的苹果电脑。面对这种新技术,沃霍尔说:“我感到自己老了。”1987年,沃霍尔死于胆囊手术。对于衰老和死亡,沃霍尔一直都怀有深深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或许是因为他同样深深地知道,人们不想要看到这些恐惧,他们想要看的是香蕉、玛丽莲·梦露、香奈儿5号和美元,他们不关心艺术中的技术。也许,他们其实并不真的热爱艺术。
来源:解放日报 日期:2022-07-14
作者:朱生坚,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