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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内藤湖南“佚诗”辨析

日期:2016/09/27|点击:100

  

日本关西大学1984年购入京都郊外瓶原村内藤湖南(18661934)及其子伯健(18991978)故居恭仁山庄一座,包含所藏各类文献资料三万余册(件),其后在大学图书馆内设立内藤文库以庋藏之,并作初步整理编目。从1989年起陆续出版《关西大学所藏内藤文库目录》五辑,近来又将此目录公布于网络,虽时有错字及无从索解之处,然其内涵之富赡,已令人神驰目炫。先略举一例以证之:寒斋有一卷珂罗版复制《日本书纪》卷十一仁德,与岩崎文库旧藏、今归京都国立博物馆的卷二十二推古、卷二十四皇极同属平安时代写本,其文本之重要,手迹之精妙,自不必论,即其印制效果之佳,可谓纤毫毕现,如展原作。可惜卷中没有任何刊记,无从知晓印行时间及出版者。检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书(NDL-OPAC)与大学图书馆联合目录(CiNii Books,亦云出版时间及出版地不明。后阅湖南文库目录,见湖南文库藏有此卷,并附侯爵前田利为大正四年(1915)十二月致湖南尺牍一通,因知此即前田家尊经阁所藏被指定为日本国宝的四卷《日本书纪》古写本之一,百年前复制印行者。前田氏信札若能看到,相信会获得更多相关信息。此虽细事,亦可藉知内藤文库所藏资料之有裨掌故,在在多有。

顷读《文汇学人》2016527日刊载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钱婉约教授《内藤湖南文库及其史料价值——兼说汉诗墨迹中全集未收诗》一文,言及其所编著的《内藤湖南汉诗酬唱墨迹》行将付梓,计收录内藤文库所藏湖南及友朋唱和汉诗127210首。湖南于禹域历代法书淹有心得,泛滥百家,下笔自运,亦能迥出一时,淳穆而有静气,当年即为人所宝重。与湖南交往者之中土人士,如文廷式、沈曾植、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识文墨,俱为第一流人物。前此批量公布文库藏品的惟有关西大学文学部陶德民教授编著的《内藤湖南と清人書画:関西大学図書館内藤文庫所蔵品集》《大正癸丑蘭亭会への懐古と継承:関西大学図書館内藤文庫所蔵品を中心に》二书,然俱偏重于书画艺术,未能餍读者之心;此编刊布秘藏近百年的中日名家诗文翰札,集文献搜辑与艺术欣赏于一体,自然令人期待。

不仅如此,钱氏在文章中还特为标出《墨迹》一书“收有七首内藤全集未收之汉诗作品”,并在文中先行揭载,“以飨读者”。《内藤湖南全集》十四卷由湖南长子乾吉(伯健)与弟子神田喜一郎主持编辑,1976年初版完成,1997年修订再版,内容收集齐备,文本校订精审,堪称学人文集编纂之典范。此后湖南书札、题跋时有新获,得补《全集》之缺,而诗歌极少见有逸出《全集》之外者。湖南文库中所存之资料,即是当年编定《全集》时被反复研覈者,今钱氏能从中又找到七首佚诗,岂当年主事诸君失之眉睫间如此?然稍一读过,即知颇有郢书燕说、以不佚为佚者。

七首所谓佚诗,钱氏将其分为两类,“第1与第5首,已见于《书论》补遗,第7首为杉村邦彦先生文提及,其余第2346四件,为前人均未提及过,更没有论考过”。兹分别辨析之。

第一首《奉贺东巡》七绝,早在《全集》第十四卷汉诗文集的编辑后记中,内藤乾吉已经提到此诗,并采纳神田喜一郎的想法,此为湖南少作,遂不收入《湖南诗存》,仅录其全文以备考。今钱氏提到的该诗手迹照片,即为当时乾吉所据者。《全集》编者为作者哲嗣及学生,在编排体例上有其考虑,似乎无庸今人再作“辑佚”。

第五首七言四句,钱氏所见为文库中手迹,《书论》杂志之《全集补遗》则据明治二十五年(1892)二月二十一日《鹿友会志》第二册辑佚,题为《首春杂诗节一》。按《湖南诗存》有《凶问》七律云:“海嵎鬼哭接神京,蕙折兰摧事可惊。孤凤偏怜奁里影,双文难续月前盟。斗牌院落浑为梦,赋恨池台空复情。忆得少年栖比屋,隔墙偷听拂琴声。”诗尾湖南自注云:“余三十年前有句云:‘落讬江湖剩病骸,平生知己感裙钗。春寒怜我牢骚甚,小院呼镫催斗牌。’第五句用之。”自注中诗四句即钱氏所谓佚诗。按《凶问》作于癸亥(1923)九月,前数三十年正是明治二十五年,湖南二十七岁。细绎《凶问》诗意,所哭者为故乡之邻家女郎,少年知己,而自注中四句则早年所作,描摹当日情事及自身境遇。《全集》编者并未将此四句括出单列一诗,自有其编纂旨趣,今人复以其为佚诗,殊属无谓。

第七首《乐群社同人会于诗仙堂》七律,钱氏云:“此诗收在文库原稿之乐群社诗作合集文件内,虽未署名,而为内藤汉诗无疑。”为何“无疑”,并未明言。按此诗三十前年杉村邦彦《四翁楽羣図に題す》一文(载《湖南》第五卷,1985年)已经提到,墨迹署“青山清代笔”。考湖南文库目录中著录有白坚所藏魏三体石经拓本,题“青山清手拓”,钤“青山清□”、“东观书屋”二印。中日学者俱未详“青山清”其人。汤志钧先生1984年访学日本,在湖南晚年弟子贝塚茂树(1904987)家见到其手钤珍藏之《先师湖南先生印谱》,自署“东观书屋藏”(《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贝塚茂树之父乃小川琢治(18701941),与内藤湖南、长尾甲、狩野直喜同倡乐群社。诗仙堂之会是乐群社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聚会,时在庚午(1930)十一月,社友议论经史,讥评金石书画,麈谈终日,绘图以纪事,各赋诗题其上。茂树以少年子弟,侍从在侧,为湖南代笔题画,事出可能。且白坚适与此会,由茂树拓其藏石,分赠诸老,亦一雅事。合此数端,则青山清即茂树之别号,殆可推断。乐群社集第一次在恭仁山庄,第二次在细川侯别业怡园,湖南均有诗载《诗存》中,第三次诗仙堂会则无。此青山清代笔之诗,仅为代书,抑更为代作,当俟《酬唱墨迹》出版后,目验文库中之诗稿是否为湖南手书,方可定论。湖南书画题记倩人代书,非此一例,国华社明治四十三年(1910)印行《王右军书记》一卷,后有湖南跋文一篇,文字已收入《湖南文存》卷七,而此墨迹却非湖南之亲笔。

再看钱氏矜为独得之秘的四首“佚诗”。第二首《和丹厓词兄辛丑除夕诗韵》,钱氏云:“纸面署‘和丹厓词兄辛丑除夕诗韵,笑政。放浪未定稿’。”湖南从未自署放浪,内藤文库目录编者在此墨迹项下注则云“此非湖南所书乎”。按此确非湖南佚作,乃牧放浪之诗稿。牧卷次郎(18681915)号放浪,曾任《大阪朝日新闻》记者,与湖南为同事。放浪长期派驻中国,明治三十四年(1901)三月廿八日,湖南与罗振玉信中言:“《笔谭》所论百碑拓本,非摹其真而证之于实,则观者不得了了,而仆藏弆极匮,别记碑目现皆无藏本,若蒙足下代为物色,付西村君若本报馆沪上采访员牧放浪君转惠,则仆喜曷如。”(罗继祖《鲁诗堂谈往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次年湖南游历中国,放浪曾偕其同访刘鹗,事见《抱残守缺斋壬寅日记》(载《刘鹗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宋刻万寿大藏本《六度集经》,书箱盖内面有湖南题记云:“乙巳五月牧放浪君持赠,炳卿。”(《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另承同仁甘慧杰君示知,《放浪书翰集》(牧春子编,私家版1917年)中有放浪致湖南尺牍三通,而为《书翰集》作序者即湖南与罗振玉书信中所提到的西村时彦。凡此数事,可见放浪与湖南交往频密,寄呈诗稿,今存文库中,事出当然。至于放浪和诗之“丹厓词兄”,为上田甕,号丹厓,以南画名家,《放浪书翰集》中有致其书信三通。湖南与丹厓亦有交游,内藤文库存有丹厓大正十五年(1926)及昭和八年(1933)写给湖南的两张明信片。

第三首《汉城有作》:“七度韩山两鬓皤,可堪酒馆对秦娥。金箴花带今犹昔,泪堕仙桃一曲歌。”按此非佚诗,已见于湖南《玉石杂陈》一书。昭和三年(1928)湖南应博文堂主人油谷氏、寸红堂主人田中氏之请,手书前人诗文八十条并自制诗廿首,名曰《玉石杂陈》。复取所录稿本,交由上海中华书局刊印成册。《汉城有作》即自制诗廿首之第五首。《玉石杂陈》书颇罕觏,中华书局图书总目未著录,日本国会图书馆及各大学图书馆亦未见藏,仅知内藤文库藏有二册,一直无缘得读。日本山口大学文学部高木智见教授是京都学派传人,对湖南生平学术素有研究,曾撰《内藤湖南〈玉石杂陈〉考论》(2000年)及《〈玉石杂陈〉解题与翻译之一〈玉石杂陈引〉》(2005年)二文,近承其惠寄京都府木津川市贺茂町立图书馆所藏湖南亲笔校改本之复印件,始得一窥此秘籍之全貌,书为聚珍仿宋字排印,线装一册。钱氏从事湖南研究多年,数度出入内藤文库,竟未一阅此书,且《玉石杂陈》全文早已收入《内藤湖南全集》第十四卷,钱氏今乃将入集之作判为佚诗,岂《全集》亦未遍读耶?

第四首:“文名艳说媲曹刘,难得相期管乐俦。屈指古来知己感,山东李白识荆州。”首题“漫赋短律奉呈井堂仁兄并正”。按短律相对于排律而言,即律诗八句之定格,前人“短律”一词用例中未见有以指代绝句者。此只七言四句,《全集》编者恐以诗句未完,故摒不入集。上款“井堂仁兄”,当是近江谷荣次(18741942),秋田县人,湖南同乡,号井堂,从事实业,又任议员。内藤文库存有井堂信函三通,最后一通写于湖南逝世前一年,两人可谓知己一生。

第六为《芳山怀古》七绝十二首组诗,钱氏抄录其第一及第四,第一首云:“延元陵下草萧萧,不是诗人魂欲消。赖有樱花千万树,春云叆叇护南朝。”按《湖南诗存》有《芳山廿绝》,其三云:“高低楼阁倚山椒,回合风云拱斗杓。剩有樱花千万树,年年艳雪护南朝。”既已用“护南朝”三字为结句,断无可能在另一组诗中再以此为收梢,则《芳山怀古》第一首当非湖南诗作。若此推论不误,其余十一首亦不能贸然定为湖南佚诗,此为治古典文学者之常识,惜钱氏未能稍加措意。湖南在《芳山廿绝》诗序中云:“《芳山》绝句,藤井竹外、河野铁兜兼用萧韵,遂成故事。今兹丙辰,青厓山人游此,作卅二绝,亦皆用萧韵,郁为艺林巨观。读之技痒顿发,乃率赋廿絶,亦用萧韵。依样葫芦,适取人笑耳。”因疑此或为国分高胤(青厓)之作,然检读《青厓诗存》(明德出版社1975年)一过,亦无此诗。偶翻今春在日本访书所获狩野直喜《君山诗草》,钱氏拈出之《芳山怀古》一、四两首赫然在目,顺序亦同。君山诗题《吉野怀古七绝共湖南博士赋每首第四句下用南朝二字》,即步湖南《芳山廿绝》者,诗共九首,而溢出之三首或可补《诗草》之阙,俟得读《酬唱墨迹》后,再行考索。

昭和三十四年(1959)值狩野直喜十三周年忌辰,门人醵

金印行《君山文》,次年又以馀赀为刊《君山诗草》,线装各一册。《诗草》是作者晚年手写家藏之稿,不分体,略作编年,私家刊行,外间不易得见,因将《吉野怀古》之另七首录出,以备读者参阅。其二:“二楠雄武冠群僚,百战山河血未消。化作樱花千朵雪,忠魂犹自壮南朝。”其三:“朱门碧阁郁岧嶤,想见当年会百寮。千岁帝魂何处在,落花如雪锁南朝。”其五:“山中日夕起悲飙,花落禽鸣春寂寥。肠断延元陵畔路,斜阳下马拜南朝。”其六:“古陵松柏倚云霄,形势依然似武嶤。天子蒙尘遗址在,青山一带是南朝。”其七:“阴房夜啸有山魈,旅馆寒灯手屡挑。虎掷龙争仍昨日,苦风凄雨泣南朝。”其八:“延元陵下翠连翘,犹似宫嫔粉黛娇。别有君王看不饱,青山依旧绕南朝。”其九:“夙繙青史短檠挑,千岁忠奸事自昭。可恶俗儒迷大义,漫将成败议南朝。”

九十年前,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有句云:“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当年洛下群彦,讲学上庠,著书满家,声施烂然者同。而身后诗文之裒集,藤田丰八惟《剑峰遗草》一束,狩野直喜《君山文》《君山诗草》亦戋戋小册,内藤湖南则有皇皇十四卷《全集》,编校精良,再版印行,东洋西洋,奉为圭臬。学人身后之荣枯,岂有数耶。

湖南身际东瀛文物鼎盛之时,与中土欧西一时名流相接,主持风会数十年,片纸只字,悉留心保存,去世后所藏之善本秘籍早已流散,而今存于关大内藤文库中之个人档案,多为诗文手稿、书启尺牍,不仅翰墨风流,照人眼眸,即百年间学术之递嬗,亦可藉以窥见,读其目录,心向往之久矣。钱氏因缘际会,累登文库,盘桓有日,除此《酬唱墨迹》外,闻续有《内藤湖南往来手札》待刊,其用力尚称勤勉,然成绩犹有可议。蒐采逸文,彰显幽仄,应是基于对前贤气志才德的歆慕、著述文本的习稔、生平交游的熟谙,庶几能拾遗钩沉,有补实学。梁启超论辑佚之优劣有云:“既需求备,又需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从事斯道,可不慎欤,学者其尚勉之哉。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来源:《文汇报》  2016923

 

文字:秦蓁|图片:|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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