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们名副其实地生活在一个“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的时代。在时时刻刻享受其中的好处的同时,不妨自问几个与时间有关的问题。我们有幸拥有古人在想象的极致之处才能企及的时间条件,这是否让我们比从前时代的人们更加善用时间?从前时代的人们又如何使用他们的时间?
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在回乡路上经过某个以航海著称的国度。为了赞誉该国人的文明程度,诗人荷马使用了一个在当时美得不切实际的譬喻。他说,他们的船只“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奥德赛》卷七,行36)。
今天看来,人类的这一美好梦想已成事实。航空航天技术令人类的速度远远超乎鸟飞的级别,网络传播技术则在不少时候让人的思绪的传播几乎同步于思绪的产生本身。从前,玄奘要穿越西域前往天竺取经,欧洲中古学者为参阅意大利修院里的一卷珍本,要横穿英吉利海峡越过阿尔卑斯山。而如今,网络在弹指之间提供了近乎无穷的信息可能。不要说古人为阅读一本书要付出多少代价,就连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排队购书的全民读书热潮,在许多年轻人眼里恐怕都是陌生的了。
我们名副其实地生活在一个“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的时代。在时时刻刻享受其中的好处的同时,不妨自问几个与时间有关的问题。我们有幸拥有古人在想象的极致之处才能企及的时间条件,这是否让我们比从前时代的人们更加善用时间?从前时代的人们又如何使用他们的时间?
下面这些例子当然不足以说明一切,不过至少值得引发我们的省思。
《悲惨世界》的葡萄牙译本1862年在里约热内卢问世,仅比法文本的初版晚两个月。据说雨果还在写作的时候,他的出版商就把书稿分章陆续寄往国外。《悲惨世界》因而接近今天畅销书的多国多语种同步发行。更早些时,十六世纪住在英国的学者傅勒德一年能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三至四部著作,每卷不下六百页,绝非薄而轻的小册子。写的功夫不算,又要校稿又要收寄。彼时没有电报电话,没有电邮微信,效率却不可谓不高。
文艺复兴以来,学者们留下大量书信,这些信件不是为了互通家常里短,更像是非正式发表的一篇篇学术论文。伽利略与开普勒通信,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通信,爱因斯坦与弗洛伊德通信……总的看来,一方面时代不断变迁,传播技术极大进步,而另一方面,不同时代的学者总能因地制宜,即时有效地获知同时代人的最新研究成果。
与荷马同时代的诗人赫西俄德写过一首长诗《劳作与时日》,可以说是最早谈及时间的西方经典。这首写在三千年前的古诗没有运用形而上的抽象思辨,而是以讲故事的譬喻方式谈时间。我们迄今依然津津乐道的普罗米修斯和潘多拉的神话,以及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诸种传奇,均系出自此诗的典故。这些故事一方面表明人生的困境,一方面又鼓励人努力过一种有德性的生活。诗人赫西俄德本是农夫,因而还以务实的笔触讲述了农夫在一年里的农作时光。汉语里的“耕耘”,西文里的colere(拉丁文)—cultivate(英文)—cultiver(法文),既指耕种一类的农作,也指人在教养上的努力(包括自我教养和教育他人),这两者其实是相通的。伏尔泰在哲理小说《老实人》的结尾说:“还是耕种咱们的园地要紧”,就有这里说的双关意味。《劳作与时日》从时间的认识出发去思考劳动的本质,归根到底也是在思考“何为正确”这个人类在任何时代均绕不开的根本问题。因为这样,这些萌发于农耕时代的思想在我们这个信息时代依然能够焕发出新鲜的光彩。
古人认识时间,首先表现为观察星辰鸟虫花草的变迁。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即是好例子。无论“昴星的升沉”、“天狼星在夜空”、“大角星首次闪现”,还是“鹤的鸣声从云上传来”、“布谷鸟首次啼叫”、“蜗牛躲开昴星从地面爬上枝叶”、“洋蓟开花和蝉鸣”,辨识这些诗中细细描绘的自然征兆,也就是认知时间的秩序和规律。古人喜将抽象概念人格化,又说神化,比如时间之神(Horae)又称时序神,由三名女神组成,分别名为正义、秩序、和平。时间之神起初象征生命与成长的季节,庇护在大地上辛苦劳作的人类。渐渐地,她们又成为人类共同体生活的诸种政治气候的化身。在古人的信仰认知里,一方土地上人的生计能够公正稳定繁荣,那就是蒙得了时间之神的福庇。
时间的定义由此贯穿自然和人类社会。在此基础上,何为正确的劳作观念的形成?诗中反复强调两个概念,或者说两种古来有之的智慧,颇有借鉴之处。
一是即时。时间不可逆转,唯有把握时机。古诗告诫世人“把握尺度,凡事要时机恰当”(行694)。按时播种,按时耕作,按时收成,把握伐木的好时节,遵循航海季节,按时造房修车,适时娶妻成家……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不仅适用于在一年中把握天时地利勤恳劳作,也适用于在不同年龄的人生阶段把握时机修身齐家。诗中还特别强调适时制造工具,犁在当时是一种新型农具,于是详细讲解了造犁的方法。所谓即时,因此既是指顺应自然节气和生命生长,也是指与时代相适应。
二是均衡。诗中分别描绘了冬日和夏日的两种生活场景。在寒冬里,少女终日躲在深闺,留在母亲身旁。在夏日里,忙碌的农活之余,男子坐在石下荫处,面对西风山泉,独自享用美酒佳肴。这两个场景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说人在最极端恶劣的气候条件下的生存状况。无论酷暑还是寒天,要有织造技艺,制衣御寒,妥善分配口粮,帮衬家务,尤其要保护家中最娇弱的成员,也就是待嫁的女儿。这两个场景还反映了人生中必然会遇到的两种时刻。在多数时候,一个人辛勤工作,和老人、妻子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勉力照顾家人,履行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职责义务。而在某些特殊时刻,他又需要暂时离群独处,有片刻的闲暇,沉淀思绪,倾听蝉鸣的秘密,体会自然透过花开水流所传递的生命智慧。继赫西俄德之后,柏拉图在对话中也提及,某个夏日的正午时分,苏格拉底带着青年斐德若,悄悄走出喧嚣的雅典城邦,在蝉鸣的梧桐树下度过短暂却又永恒的哲人时刻。正如柏拉图对话所强调的,走出城邦,是为了更好地进入城邦。
由此看来,在善用时间的问题上,即时和均衡这两种理念是互相补充的,缺一不可。把握时机的劳动观念有助于提高效率,而追求效率固然重要,终究是一种有限度的手段,根本目的还在于人的身心从中获得滋养。
有一句古老的拉丁文箴言:Festina lente。第一个字是“快进”的意思,第二个字却是“慢慢来”的意思。这个句子由两个反义词组成,大致可译成“渐快”。也有译作“慢慢地快进”,“慢中求快”,或“要快,但不要急”。这句箴言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相传先后深得屋大维和提图斯两位罗马皇帝的青睐。史家苏埃托尼乌斯记载过屋大维数次援引的情形,在屋大维时代的一枚金币背面,我们还能看到蝴蝶与蟹的图案,一般认为是“渐快”这句箴言的象征性图标。在提图斯时代通行的钱币上则直接刻有此句箴言。除蝴蝶与蟹之外,更为常见的图标是海豚与锚。文艺复兴时代的威尼斯出版人阿尔都斯·马努提乌斯以海豚缠绕锚的版画搭配自己的名字Aldus,印在每册书的标题页上作为商标。海豚迅疾灵动,锚则稳固不动。蝴蝶与蟹的意蕴大抵相似。一张一弛,慢中求快,静中有动,凡成事者莫不有此等品质。事实上,这个道理在《论语》中也说得很明白。子夏被派往鲁国做官,孔子教之:“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关于在劳作过程中善用时间的张弛,我们最后来看两个故事。
世人皆知,奥德修斯的回乡路走得太辛苦。别人按日来算的路程,他一走走了十年。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十年中有七年,奥德修斯并没有历尽辛劳地走在路上,而是在神女卡吕普索的岛上平安度过。诗人荷马说,七年间奥德修斯“日日坐在海边哭泣”。卡吕普索(Calypso)的字面意思是“隐者”。奥德修斯的回乡路有三分之二时间在隐者之地度过,显得别有深意。七年间,人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乡人不再指望奥德修斯有归期,求婚人上门意欲取代他,王宫被占,财产被挥霍,妻子被迫改嫁。七年间,远离这一切的奥德修斯本人同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通过日日坐在海边哭泣,他对以往人生做出漫长的省思,以此完成自我认知的一次质的飞跃。确切说来,从他离开孤岛到正式回乡清算求婚人并与亲人相认,前后经过不足一个月。没有那隐忍沉思的漫长七年,奥德修斯不可能继续走完最后这一小段关键性的回乡路。
最后一个故事出自《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在谈论现代文学之“快”的讲座上,卡尔维诺讲了一则中国故事。王请庄子画蟹。庄子答,需费时五年。五年后,又答,还需五年。王接受了。第十年,庄子拿起笔,顷刻间一笔成蟹,完美无缺。
据说这则故事乃是卡尔维诺的杜撰。故事里的庄子确实或多或少地让人想到在七年沉思之后一举还乡的奥德修斯。在同一次讲座里,卡尔维诺声称,那句“渐快”的拉丁文箴言也是他本人的座右铭。从蝴蝶与蟹的图解看来,庄周化蝶的传说,对应庄子画蟹的杜撰,可谓相得益彰。归根到底,是不是杜撰不重要,重要的还在于故事里头尝试传递的意境。
亦有人说,这则故事乃是从胸有成竹的典故化来的。苏轼追忆文与可,赞誉亡友所画的《筼筜谷偃竹图》:画竹,心中先要有竹;执笔凝神等待,直至看见心中的竹,才赶紧下笔,“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最后三句让人玩味无穷,不由地想到开篇那个擅长造船的古代民族,他们的船只之所以快,也许就快在“追其所见”而能知“少纵则逝”。一种技术(无论造船画竹,还是现代科技)之所以高妙先进,必是做到了堪与思想互相追逐的境界,“迅疾犹如羽翼或思绪”,在时间与劳作的张力之间兼顾到了即时与均衡。海豚与锚,蝴蝶与蟹,此等譬喻层出不穷,同样适用于审视一个时代的精神样貌。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上海观察 2016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