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哲学”以西方语境为主导地位的背景下,与中国哲学和形而上学性质受到质疑一样,佛学也遭遇到相似的命运。通过从事哲学的方法而不仅仅是文本的比较,是揭示不同哲学形态的重要途径。以中西哲学比较研究的成果和视角来考察佛学,可以发现印度佛教的形而上学,具有与西方不同而与中国哲学颇为相似的东方特征,两者在起源性、超越性、和实践性方面都能找到某些共同的结合点。侧重于对从事哲学的不同方式进行比较,不仅能够解释为什么佛学能够在中国传播,并成为中国哲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对于佛教哲学的当今发展乃至哲学观念的更新都是有意义的。
Buddhism and Metaphysics: A Perspective from Comparison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the Western Philosophy
By He Xirong, the
Key words: metaphysics; transcendence; experience by one’s body and mind
佛教有没有形而上学?佛教是一种哲学还是仅仅是一种宗教?不论在佛学界还是在哲学界,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印度,对这个问题,都还存在着争论。一般来说,否认佛教有哲学或者有形而上学的理由,是认为东方人,包括印度、甚至于亚洲人没有完整的哲学体系,主要是缺乏抽象的思维。认为东方人关注的是伦理道德问题,关注的是人自身的如何得到解脱,而不是关注纯粹哲学意义上的那种哲学,即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思辩哲学。黑格尔就是这么看的。他说“中国人和印度人一样,在文化方面有很高的声名,但无论他们文化上的声名如何大、典籍的数量如何多,在进一步的认识之下,就都大为减低了。”进一步认识是什么呢?无非是从哲学上看。因为按照西方学科的分类,哲学是学科之王,理性思维是人类最高级的思维,而理性思维是需要逻辑推理能力的,逻辑推理能力又需要普遍知识的运用。所有这些因素,黑格尔在中国哲学里看不到,他看到的是《论语》里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毫无出色之点”,他说“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i]不仅黑格尔如此看,一些反对西方传统哲学的当代学者也得出了与黑格尔相同得结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而有“思想”,例如德里达、安乐哲等都有此类论述。只是与黑格尔不同,他们并不认为思想比哲学的品位来得低,或者甚至认为哲学出于思想,那么引申开来,似乎思想高于哲学了。中国有些学者也因此而聊以自慰,认为我们没有哲学也没什么丢脸的,于是有些学者也大讲中国的思想或文化,而不谈中国哲学。问题是,在整个的学科大厦由西方传统建立,而今还牢牢占据统治地位的前提下,在人们仍然承认哲学是具有时代精神之精华的前提下,在人类总是有对形而上学的追求而不可改变的前提下,我们放弃对本民族“哲学”的认可,且不论是否自贬,而且要问,是否可能?
有趣的是,一些论证印度或中国有哲学的,也是从西方的标准出发,如梁漱溟在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声称印度有形而上学,是因为“印度的形而上学,他们所讨论的问题,大半与西洋形而上学的问题一般样子,喜欢讲宇宙本体。”但他认为佛教基本没有形而上学,因为小乘佛教是色心并举,但他们的心和色都是非真实的,没有像西方那样的一个实体性的本体,所以小乘佛教不谈形而上学。但他又认为大乘佛教是讲一点形而上学的,他举例说大乘佛教唯识宗讲现量和比量的方法,现量是感觉的方法,用感觉器官对于自相(事物的个别属性)的直接反映,未加入概念的思维分别活动,不能用语言来表述。而比量则是概念的方法,是对共相(事物的一般属性)的认识。比量里还分为自比量和为他比量两种,为自比量是局限于思维领域,是为自己认识事物而在头脑中进行的推理活动,不行诸语言文字;为他比量是用语言文字把为自比量得到的认识表达出来,启发他人悟解和接受。梁漱溟是从比量的角度说大乘唯识宗是讲一点形而上学的,因为有概念式的思维。其实,即使是比量方式对一般事物的认识,佛教也是不同于西方的概念认识方式的,因为比量是在现量的基础上,以一定的理由和事例(因、喻)为根据,由已知推知未知的思维和论证形式。这是与西方依靠逻辑推理的纯粹理念模式是完全不同的,也许正是在在这个意义上,梁漱溟又断定,大乘的形而上学不是独断论的,因而它“固确乎不陷于古形而上学之错误者也。”还认为大乘唯识宗是“对于不可经验的开出一条经验的路来。”[ii]对于中国哲学,如
冯友兰把“道”、“无”、“理”等中国传统哲学的词语把握为某种抽象的共相,可以说与《老子》一书的基本精神是背道而驰的。因为严格地说,程朱的理并不是某种抽象的共相,不是抽象的逻辑一般,理一分殊也不是西方哲学所说的所谓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恰如有着西方文化背景的李约瑟在评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本)时所说的,“新儒家的两个基本范畴是理(自然的普遍形式和特殊形式)和气(物质——能量),冯友兰把这两个范畴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和质料相对等。此论大谬不然。我以为,不仅在戴震那里,而且在几乎所有的新儒家那里,形式虽然是固有的,但绝不是纯粹先验的。”[v]而且,因为共相是一“类”的范畴,而类的范畴无论怎样抽象和思辨,都无妨碍其运用名言概念来表达。但中国哲学恰恰不是一种“纯思”的活动,也不能完全归结为“以名言说出之者”,如此,以“共名”的方法怎能解释《老子》所谓道不可道、不可名的说法呢?所以,按照西方哲学建立的这样一种体系,已经离却了中国哲学道不离器、形上与形下相即不离的基本精神,也失却了中国哲学活泼的生命义蕴。
法国当代思想大师,法兰西院士让-弗朗索瓦·勒维尔和他的儿子,皈依佛教的马蒂厄·里卡尔就各自代表的西方思想和佛教思想展开过一场对话,并出版了《和尚与哲学家—佛教与西方思想的对话》,这本书既是两种哲学的对话和沟通,也是东西两种不同哲学观点的交锋。书中讲到,“人们为明白佛教是一种宗教还是一种哲学而争论不休,而问题从来也没有得到解决。……在西方,哲学就象数学或植物学一样,是知识的一个简单分支,哲学家是一个‘先生’,通常是一个教授,他在他的课程当中研究某种学说,但他一回到自己家中,就完全像他的公证人或牙医一样的生活,他所传授的学说对于他生活中的行为没有丝毫影响。如果在东方也存在一些哲学教授,则东方的一个哲学家乃是一个根据其学说而生活的精神师傅,身边围着一群意欲仿效他生活的学生。他的学说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智力好奇,它必须通过自己的实现才有价值。”[vi]作者从东西方在关注“精神”与“知识”的不同取向上区分两种不同的“哲学”,虽然这样的区分有笼统性,但表明了对东方哲学,包括对佛教哲学的不同认识。也暗示了人们的疑惑,那种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哲学”还是不是哲学?
我们都知道,佛教在中国历史上与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相互影响、相互交融,在整个古代历史过程中,从来也没有提出过佛教是不是哲学的问题,它事实上早已成为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到了近代,关于佛教是不是哲学则成了学界争论的一个焦点。按太虚法师的说法,“佛法是哲学还是非哲学?以前在通常人之心目中似无研究之必要。但是自从有了一些想要探究玄妙的人士,妄图从幽渺之心曲中放其智慧之光焰,想要寻找宇宙之谜,於是佛法是否哲学遂成问题。……现在学界诤论不已,各执一端以衡量佛法,如内学院之
笔者曾两度访问过印度,1999年底在印度德里大学关于佛教研究的讨论会上,许多印度学者也对此发出了争论。有人认为,佛学不是哲学;有人认为佛学有哲学;有人认为佛学虽有哲学,但对这种哲学中是否包含形而上学的因素则有肯定和否定两种相反的意见。在肯定佛学有形而上学的观点中,对这种形而上学是否是像西方那样的ontology(本体论)又分肯定和否定两种意见。2006年在出席孟买佛教研究所的关于佛教研究会议时,发现印度学者对于佛教哲学形态区别于西方哲学这个观点非常有兴趣,并在之后的参加上海召开的佛教会议中对中国佛教与中国哲学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对佛教有否形而上学产生疑虑,根本原因在于西方哲学传入东方后,人们以其为标准,自觉不自觉地的用西方哲学的观念和框架去比照印度的吠陀、奥义书这些古老的智慧和佛教的哲学。但西方的形而上学是超出在经验之外的领域,是向外追求哲学的最普遍原理。而佛学即使其最高深的境界,即涅槃中,也是经验性的,是一种对于“无”的体验。西方形而上学采取的方式是逻辑推论,佛学则是讲求修持,讲求因缘相生,向内去把握纯粹自我。这两种方式都显现了人的超越性追求,但这是两种不同的形而上学形态。正如在中国一样,自“哲学”这个概念传入后,关于是“哲学在中国”,还是“中国的哲学”的争论就一直存在,以至于发展到“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焦虑。为了搞清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弄清什么是形而上学。因为形而上学是哲学的灵魂,甚至,有无形而上学也被认为是衡量一种哲学品格高下的标志。
形而上学在西方和在中国的遭遇不一样。在西方,形而上学曾经作为古典哲学的核心和基础,在哲学史上长期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甚至可以说,自巴门尼德到黑格尔的西方哲学史就是一部形而上学史。尽管在现当代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遭到了剧烈的批判,甚至宣称形而上学已经终结,但是,就从形而上学如今仍然不断在遭受批判或是被要求重建的事实来说,也显示出形而上学在西方还具有强盛的生命力。之所以西方的形而上学与西方传统哲学一样,虽然被宣称“终结”,却总在人们关注和研究的视阈里,那是因为,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是对人的“终极关怀”的关注。也就是说,虽然形而上学遭到批判,那是因为过去西方形而上学的方式错了,而形而上学的问题却依然在向人们呈现着其特有的意义。正如康德指出,以往的形而上学虽然是虚假的,但是形而上学作为人类理性的一种自然倾向却是实在的。就此而论,“人类精神一劳永逸地放弃形而上学研究,这是一种因噎废食的办法,这种办法是不能采取的。世界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形而上学;不仅如此,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学。”[viii]黑格尔对形而上学更加强调,他把形而上学比喻为庙宇中至圣的神。他声称:“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然没有形而上学,就象一座庙,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一样。”[ix]当今现象学家丹麦的丹·萨哈维教授在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同时,仍然证明形而上学的不可避免并界定出形而上学的七种方式,其中的一种便是“作为一种关于实际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永恒问题的回答的尝试”。[x]说明形而上学不只是历史而且也是现实,它将长久地随着人类的生存而存在下去。在中国,形而上学这个词来自于对西方”metaphysics”的翻译,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国人对形而上学的认识,定位在与辩证法相对立的那种形而上学,即孤立的、静止的、永恒的看待事物的态度,因而对其一直是采取了批判的态度。直到改革开放后,在新一轮的西学传播中,随着对西方哲学了解的深入,理解了作为哲学核心的形而上学,但对其又多持褒义的态度,以至于在对照西方检讨中国哲学时,提出要建立中国的形而上学基础。那么,西方的形而上学到底是什么样的,中国有没有自己的形而上学,还是需要按照西方哲学的模式来构建中国的形而上学呢?让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形而上学在西方哲学中的特征。
1,形而上学是哲学的核心。在西方,它首先源自亚里士多德的一本著作,名为《物理学之后》。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哲学包括被后人称为形而上学的学科以及物理学科等各门自然科学在内。物理学是研究各种可感知的实体的科学,是“第二哲学”;而形而上学则是研究超感性的东西如质料、形式、潜能、运动等,同时也研究超自然的东西如神、第一推动者等等。由于这门科学所研究的主要对象是最基本的东西,是其他一切事物所凭借的东西,所以属于“第一哲学”。因而像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也成为《形而上学沉思录》。亚里士多德曾形象地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三部分,用大树作比喻:第一部分,最基础的部分,也就是树根,是形而上学,它是一切知识的奠基;第二部分是物理学,好比树干;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学,以树枝来比喻。因此说,形而上学是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部分,在哲学中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达两千多年,虽然在黑格尔哲学那里得到了“完成”,但也因此而迅速衰落,但是它的深刻影响却至今仍然在发挥着作用。
2,形而上学是追求最普遍的知识。我们知道,西方哲学具有理性主义的传统,理性主义就是来源于柏拉图的理念论,而理念就是普遍性的东西,是相对于可感世界里多样的同类事物的标准,也就是说,它常常展现为笼罩一切的要求。亚里士多德则在《形而上学》的开头都定义其为“最高级普遍的知识”。他说,“博学的特征必须属之具备最高级普遍知识的人;因为如有一物不明,就不能说是普遍。而最普遍的就是人类所最难知的;因为它们离感觉最远”。[xi] 早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古希腊的一位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曾经说过:“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驾驭一切的思想。”所谓“驾驭一切的思想”,就是哲人所要探索和把握的最普遍、最高级的知识或原理。“明白了原理与原因,其它一切由此可得明白”(同前注,982b4)。既然把形而上学看作是最普遍的知识,它的任务就是对存在的根本性、统一性、系统性作出回答,它被认为能对其他一切特殊的知识提供解释,而其他的知识则不能解释它,在这个意义上,由形而上学为核心的西方传统哲学就是纯粹原理。而纯粹原理是不能靠特殊知识的概念来描述的,它只能采取逻辑推理的方法,所以,黑格尔说,哲学是概念自身的逻辑运动,是“研究理念自在自为的科学”[xii]。
3,形而上学是超越于经验的。与上面相联系,既然形而上学追求最普遍的知识,那么,这种普遍知识就决不会是经验的。康德说过:“形而上学知识这一概念本身就说明它不能是经验的。形而上学知识的原理(不仅包括公理,也包括基本概念)因而一定不是来自经验的,因为它必须不是来自形而下的(物理学的)知识,而是形而上的知识,也就是经验以外的知识。这样一来,它就既不能根据作为真正物理学的外经验,也不能根据作为经验心理学的基础的内经验。所以它是先天的知识,或者说是出于纯粹理智和纯粹理性的知识”。[xiii]这就是说,形而上学这门学问不是研究像物理学或自然哲学那样变化着的事物,而是以那种不动的、超感觉的、和超经验的东西为研究对象的。
就中国来说,形而上学就是道。这不仅是因为我们翻译“metaphysics”用了“形而上”这个名词,而历史上又有“形而上者谓之道”的对应。更因为,在事实上,中国传统哲学,包括儒释道三家,都把“道”作为其立论的根据和追求的最高境界。儒学的开创者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儒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则在《论语集注·里仁》中说“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他们都把道看作是人的生死追求。道家的领衔人物老子则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德经》4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5章)、庄子更有“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庄子·知北游》)的说法,充分表达了其对道的本源性、价值性和崇高性的看法。至于佛教,梵文中有一个与“道”相当的词“marga”,意思是“道路”、“正道”、“道理”、“理由”、“境界”等,于是,中文组合的佛教名词便有八正道、道谛、道品、道果、道场、声闻道、佛道、修道等等。道也曾被用来描述涅槃状态,如《涅槃无名论》说:“涅槃之名道也,寂寥虚旷,不可以形名得;微妙无相,不可以有心知”。又,《三论玄义》曰:“至妙虚通,目之为道”。又《俱舍论·二十五章》曰:“道义云何?谓涅槃路。乘此能往涅槃城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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