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周秦汉唐文明大展”,集中展示了何家村窖藏及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诸多文物:银壶上,衔杯舞马仿佛应和着开元年间千秋乐的欢乐节奏,俯仰生姿;重重相套的舍利宝函,雕镂刻画,透出佛国世界的曼妙庄严……有限的展厅内,种种文物带着唐人生活的气息,跳脱于千年时空之外,与现代文明默默交流,从而吸引了为数甚多的观众。
在四楼展厅所陈列的陕西何家村窖藏文物中,大批金银器的展示,反映了唐代道教文化的兴盛。其中一素面银质盛器,上有墨书“光明碎红砂……”等字。为此次大展而出版的《周秦汉唐文明》一书对所盛之物加以说明:“光明红砂即丹砂,又名朱砂、汞砂,是炼丹的主要药品。据唐代药书《神农本草经》记载,丹砂因形态、色泽不同而有不同等次,……细赤碎者谓之碎砂,又称‘红雪’。”[i]此一解说倘若成立,则“红雪”似为丹砂中的一种。[ii]
对此,又有学者曾指出唐人所用面脂,其“名称,多带一‘雪’字,按不同的颜色,有紫雪、红雪、碧雪等名”。[iii]这种视“红雪”为唐代护肤品的看法还见于医学论文,有的文章称:“据唐代诗人刘禹锡、邵说的‘谢表’记载,除口脂、面药外,还有红雪、紫雪等珍贵高级的护肤、化妆用品。”[iv]
那么,唐代的“红雪”究为何物?是道教炼丹所用的丹砂?还是唐人护肤滋润所涂的面脂?抑或是另有所指?
在敦煌文书中曾有关于腊月中习俗的记载:“十二月八日何谓?其日沐浴转障,除万病,名为温室,于今不绝也。腊煞何谓?冬末为神农和合诸香药,并因晋武帝,至今不绝。”[v]这一记载中的“晋武帝”,可能指的是晋武帝时尹轨腊日赐药的神仙传说,唐人韩鄂所撰的《岁华纪丽》有如下引述:“赐于神药,《神仙传》:‘尹轨字公度,晋太康元年腊日过洛阳城西一家求宿,主人以明旦是腊,意不容,又以曾闻公度名,因为设酒。至旦乃赐主人神药一丸而去。’”太康为晋武帝年号。这一腊日赐药的典故传说,反映到唐代节俗,则表现为宫廷赐物。受赠的臣子通常会亲自撰文或请人代笔,以示感谢,这样的文章即称为谢上表或谢上状。从唐人诸多腊日赐物谢上表状看,红雪、紫雪、面脂、口脂、澡豆以及历日是其中的主要赐物。
赏赐之中,红雪一物,在唐代诗文中多有出现。《白孔六帖》卷四云:“红雪:白居易有《腊日谢白腊红雪澡豆等状》。”不仅于此,通检《全唐文》,腊日“红雪”计出现在十五篇表、状之中,此外,以“绛雪”指代的另有两篇,兹不一一。其作者分别是李舟、邵说、吕颂、郑絪、令狐楚、刘禹锡、崔行先和白居易等。贞元九年十二月,王拱曾获赐口脂、红雪各一盒,十年历日一通,令狐楚为其所作谢上表云:“臣闻平分四时,尧有历象,聚蓄百药,周之宪章。至若雪耀红紫之名,香膏蕴兰薰之气,合自金鼎,贮以雕奁,是宜宠赐大臣,……脂膏一润,觉面目之有光,药石载攻,知肺腑之去疾。”从文意来看,腊日赐药乃当时宫廷习俗,红雪当为药名。
关于这一点,在令狐楚另一篇《为人谢赐口脂等并历日状》中亦有表述:“赐前件口脂、腊脂、红雪、紫雪各一合,并历日一卷等者。伏以岁将更始,节及嘉平,陛下凝香为膏,聚药成散……”。从“聚药成散”一语,可推知红雪是一种药散;所谓“仙散拟雪花之状”(令狐楚《谢赐腊日口脂红雪紫雪历日等状》),说明红雪这种药散呈现雪花结晶的状态。这一推测在现存医书中可以得到印证,如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卷6即记载了红雪通中散这一药剂,主要用于烦热、黄疸、脚气以及温瘴等症的治疗。在古人看来,它的药效可以表现为解酒毒,消宿食,开三焦,利五脏,爽精神,除毒热,破积滞,去脑闷。针对眼昏、头痛、鼻塞、口疮、重舌、肠癰、喉闭以及伤寒、狂燥、胃烂、发斑等病,红雪都适宜服用。这一药散的具体成分及制作方法有如下记录:
赤芍药 枳壳去穰麸炒黄 槟榔 人参去芦 淡竹叶 甘草生用 木香各三两 羚羊角屑 升麻 黄芩各三两 栀子去皮 葛根 桑白皮 木通 大青去根 蓝叶各一两半 川朴硝十斤 苏枋六两 朱砂细研一两 麝香细研半两。右药除朱砂、麝香外并细锉,以水二斗五升煎至九升,去渣,更以绵过滤,再以缓火煎令微沸,然后下朴硝,以柳木篦搅勿住手,候凝次下朱砂、麝香等末,搅令匀,顿新瓷盆中经宿即成矣。
中草药煎成的浓汁,在朴硝的作用下,凝结成为雪花状的结晶物,再由于朱砂染色,看上去便酷似红色的雪花,“红雪”一名当由此得来。这一药散,在宋代董汲所撰《脚气治法总要》卷下也有收录,药方略有出入。明人朱橚《普济方》卷265亦云:“红雪,一名通中散”,并附药方,与上揭者大同小异。
从上列医书药方记载可见,红雪这一禁中腊药,其主要作用是针对烦热和脚气等病。在唐人的谢上表中有“蠲邪愈疾,验绛雪于仙方”、“永去疠疵之患”、“五药蠲疴,瘴疠潜销于腠理”等语,所谓“绛雪”即指代红雪一药,“瘴疠潜销于腠理”则指它能在肌肤浅表将病症消弥于无形,诸如此句,乃是对于药效的赞美。对于服食丹药之人,金石使人燥热,鲁迅先生有一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文章,曾经指出——当时名士宽衣博带皆由于服食五石散、体热狂燥所致。而唐代道教的兴盛,亦致使服药者需要红雪这类药物来祛除身体内热。因此,唐人王焘所撰的《外台秘要方》指出:“凡服石人当宜收贮药等:……红雪,紫雪。”[vi]唐人对神仙金石之术的笃信,在前人已有专述,而红雪与服食丹药之关系,从元稹《为令狐相国谢赐金石凌、红雪状》即可见一斑。令狐楚曾于酷暑之时被派去山陵,皇帝赐他金石凌、红雪各一两,在谢上表中令狐楚称:“念臣有丹赤之愚,故赐臣以冼心之物;察臣有木讷之性,故赐臣以苦口之滋”。所谓“丹赤之愚”,当指令狐楚对于道教炼丹之术的迷恋,他与金石关系之密切由此可见。其他红雪的受赐者亦多有服食金石之癖,例如,根据陈寅恪先生的研究,白居易“中年惑于丹术可无疑”。[vii]此外,唐宪宗亦曾赐予河中节度使郑絪以食金,这说明郑絪为服石之人。由上述史料可以推知,唐代红雪的受赐者多嗜金石。或许可以说,唐代宫廷以红雪为腊药,其用料的珍贵(羚羊角屑等物)是以之行赏的缘由之一,而上起皇室下至臣子的金石之癖,亦可为这一腊药的珍秘作另一解释。
同时,在诸谢上表中,随同红雪、紫雪一道颁赐的,往往有金银盒子,这与其贮藏有关。所谓“合自金鼎,贮以雕奁”的金银器皿,在此次上博展出的西安南郊何家村窖藏文物中,即有体现,这种金银盒为贮藏药物所用。以描摩宫廷生活为主要内容的王建《宫词》,对于这一腊日赐红雪的情景有所描写:“黄金盒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一一旁边书敕字,分明送与大臣家。”“黄金盒”言其盛器贵重,“重结香罗”形其包装华美,“敕字”表明腊药源于宫禁——将其与《全唐文》中诸篇一一相对,正是唐代宫廷这一腊日赐红雪等药习俗的反映。
对于这一腊药的受赐者,宋代洪迈所编的《翰苑群书》记载说:“唐制翰林学士……腊日赐口脂及红雪澡豆。”而在上述十余篇谢上表状中,我们可以看到,除了翰林学士如令狐楚、白居易、郑絪等人外,尚有李汶、杜佑、王虔休等人,甚至李逢吉之子亦受红雪等腊药之赏。由此可见,所谓腊日赐物,不限于翰林学士,或以军功,或为近臣,勋旧、方镇均曾得沾皇家雨露。这一节俗的历史记载,见诸《景龙文馆记》:“三年腊日帝于苑中召近臣赐腊,晚自北门入于内殿,赐食,加口脂、红雪、澡豆等,又云赐口脂、腊脂,盛以碧镂牙筩。”[viii],指中宗景龙时期即有腊日赐红雪等物一说。
但从谢上表中所列时间来判断,腊日赏赐红雪等物,出现于中唐时期宫廷。而以受赐者的生卒年代来推算,大多出现于公元八世纪中叶至九世纪初,尤以贞元时际为多,如文中标明的就有贞元七年、八年、十年及十四年。在宋代随着腊日赐物这一习俗的中断,[ix]在赐物中已无红雪。但作为香药的一种,红雪紫雪在唐宋中日贸易交流史上仍有出现,日本后冷泉天皇时代(1045-1067)的藤原明衡编著的《新猿乐记》中记述了一个八郎真人的商人,所贩“唐物”即有沉香、麝香、红雪和紫雪等,[x]这里的唐物,也就是来自中国的货物。
由此看来,红雪既不是道教炼丹所用的原材料,亦非用于妆饰的护肤品,而是一剂形似雪花、色泽泛红的晶状药散,其主要功用与服食道教丹药致人燥热有关。在上海博物馆此次展出的何家村窖藏文物中,相关金银器具上所书“光明碎红砂”,指的是一种红色颗料状炼丹原料——丹砂,并不是红雪,特此撰文指出。
[i] 陕西省文物局、上海博物馆编《周秦汉唐文明》,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页139。
[ii] 但《神农本草经》非唐代所出,书中亦不曾提到“红雪”为丹砂一说。而唐代药书《唐新修本草》称丹沙分土沙、石沙二种,石沙“最上者光明沙”,其次有马牙沙等等,并无“红雪”之称,见唐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唐新修本草》,安徽科技出版社1981年,页86-88。
[iii] 高春明《中国服饰名物考》,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页347。
[iv] 炎继明《古诗赏析》,《现代中医药》2004年第1期,页69。
[v] 王三庆《敦煌类书》录文篇,台湾丽文文化专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页551,552。
[vi] 唐王焘撰、高文铸校注《外台秘要方》卷三八,华夏出版社1993年,页778。
[vii] 见《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一文,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页321至331。
[viii] 宋陈元靓撰《岁时广记》卷三九,《续修四库全书》第885册,页439。
[ix]《岁时广记》卷三九载:“《皇朝岁时记》腊日:国朝旧不赐口脂面药,熙宁初始赐二府以大白金奁二小陶罂口脂甲煎各一,并奁赐之。”由此可知宋代腊日原本不赐腊药等物。
[x]《新校群书类从》卷一三六,内外书籍株式会社1931年,页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