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彬先生与世长辞了,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失去了她的创始人,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失去了一位卓有建树的开拓者,江南民俗文化学失去了一位开创者,而我,则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师长、朋友,怎不令人黯然神伤,唏嘘叹息!
姜彬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天,我和文学所几位负责同志到姜府吊唁。我向嵌在鲜花丛中的先生遗像三鞠躬以后,猛抬头,忽然看到左侧粉墙上贴着一张未及装裱的横幅,上书“清风送我上天去直上重霄九”十二个大字,笔力雄健、苍劲浑厚而又龙飞凤舞、潇洒飘逸,一看就知道这是姜先生的手笔。他是一位学者,又是造诣很深、名闻遐迩的书法家,许多名胜都有他的手迹。这条横幅是何时写就的?难道他对自己生命的终结已早有预感?姜彬夫人告诉我,这是他逝世前两个月特意向医生请假从医院回家写就的。
哦,果然!他是以耄耋之年、垂危之躯,却以顽强的生命意志,手不抖、笔不斜地写下了这行大字,用以表达自己临终之前的胸襟,表达自己对生命的达观,对死亡的洒脱。
人难免一死,姜彬先生可谓死而无憾,既无需愧对世人,也无需愧对自己,他已以自己的道德文章写下了一阕内蕴丰厚而又旖旎壮丽的生命乐章,他那光辉的履历,他那等身的著作,他那获得的那么多学术奖状,那么多人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就是明证。他化作袅袅青烟,伴着缕缕清风扶摇升腾,直上重霄九。他当然留恋人间,眷恋亲友,我们可以想象,他的在天英灵定然会回眸下界,当他看到亲人安康,看到他的事业后继有人,看到他的江南民俗系列研究宏大构想终将实现,他定然也会感到欣慰。
这又不由使我联想起他那岁月峥嵘的青年时代,为了拯救民族的危亡,为了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想,他投身革命队伍,转战大江南北,那时他不也是决意献身,视死如归吗?他在逝世前的洒脱、从容,不正是他从青年到老年数十年如一日的献身精神的延续和升华吗?
凝望着这条横幅,不由又联想到他逝世前的几天,我到华东医院去探望他的情景。那时他已临近弥留之际,思维清晰却口讷难言。姜彬夫人告诉我,他躺在病床上天天输液,却念念不忘他主编的《东海岛屿文化与民俗》那本书何时能够出版。对于这种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在此前的两个月前,我曾有幸读过这本书的书稿,觉得此书史料翔实,视野宏阔,立意新颖,是一部难得的民俗文化学力作,尤其是姜先生亲笔写的《导论》更是高屋建瓴,新见迭出,并对建构江南民俗文化学研究系列和创立民俗文化学中国学派,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的构想,令我十分钦佩。可是这本书稿的出版却意外地遇到了障碍。我出于对姜先生的崇敬和对这本书稿的推崇,未经姜先生授意便同上海文艺出版社有关领导、编辑商议此书的出版事宜。当时该出版社正面临一些困难,但他们却毅然决定一定出版,并且出好这本书。消息很快传到了姜先生那里,他当晚就打电话给我,除表示谢意外,还说这是一部许多人合作的集体著作,作者经过多年的深入海岛调查研究,才写成这本书,里面包含着许多人的心血。所以到他病危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此事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他要亲眼看到这本书问世。显然,他并不是为自己的一部新著能否出版而操心,而是为中国第一部江南民俗文化研究系列的命运而焦虑,也是为他的合作者、他的学生多年含辛茹苦深入研究的结果而担忧。如果这本书不能出版,他们的研究系列将中断,建构民俗文化学中国学派的构想将遭到挫折,而他又无法向他的合作者作出交待。直到上海文艺出版社赶在他临终之前设计出此书的封面送给他看时,他才欣慰地笑了。过后不久,他就平静地走了。他走了,无憾地走了,我们彷佛看到,一阵和煦的清风吹来,将他轻轻托起,冉冉上升,上升,再上升,“直上重霄九”!
姜彬先生对他个人生命的终结是那样的洒脱、坦然,而他对科学事业又是如此的执着、牵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是不是道家绝私少欲、素朴自然生命观与儒家济世利人、务实有为人生观的融合及其在新时代的重构和升华?显然,在他的心目中,一个学者的学术生命比自己的自然生命更重要,集体的合作成果比自己个人的学术建树更可贵。而这些又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可贵品格的写照。姜先生走了,但他的思想、品格、业绩将永远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