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是我伯母生过的孩子数；十五这个数字，足以说明我伯母作为一个女人所遭的罪，作为一个母亲所受的苦。
我的家乡启东原是长江冲击出的滩涂，改良过的盐碱地上盛产棉花。冬天里，拔完棉花秆的农民，手上裂着口子，心里含着喜悦，将越冬的柴一捆捆担回家来。寒冷的冬夜，村里到处是嗡嗡的纺纱声和咔咔的织布声。乡下人省油，哪怕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舍不得点灯。摸黑吃完晚饭，女人才点起一盏小小油灯纺纱、上布机。
纱是纺得完的，布也织得完，只是贫穷的日子老也过不完。
我伯母十七岁出嫁，嫁了我伯父这个穷人家。十八岁生第一胎，断断续续一直生到四十岁，一口气生下十五个儿女。越穷越不想生偏偏生得越多。有时，伯母年头生下一个，还在哺乳又怀上了。一边奶孩子，一边不停呕吐，到年尾，又生下一个。孩子一多，家里就更穷。一张张吃饭的嘴老也填不满。吃不上三顿只好吃两顿。伯母在灶上烧一大锅玉米粥或麦糊。桌上放着一只盐钵头。一声吃饭，孩子们一窝蜂涌上灶头，抢着捞厚的粥往碗里盛，然后各自端着碗，小手夹着筷子在粥里蘸蘸，又到盐钵头里粘几粒粗盐。
伯母生孩子实在生怕了，生完十个，打定主意决不再生。要想不生，就得想法子。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下，有什么法子可想。伯母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将裤腿裤腰扎得紧紧的。这可难为了我的伯父。两人常常在床上吵架。一个说，我不能再生了，再多一张嘴，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一个说，人穷成这样，只剩这点乐子还不给。一个说，我依了你，你乐了，生孩子的苦头还是我吃。一个心就软了，憨憨地搂着另一个，心疼地说，女人真是前世作的孽，苦头尽让你们吃，每回看见你生孩子拍着床沿喊叫，我就恨不得替你生呢！
伯母一听好感动。伯母心想，他这才像个人话。有了这句话，伯父竟然如愿以偿。到下一晚，伯母反悔了，仍然扎紧裤腿裤腰，坚定如山，伯父依然不依不饶，软硬兼施。结果是，伯母依然一次次怀孕，一个接一个地生。
伯母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伯母把鼓鼓的肚子往桌角床架上使劲挤压。肚子依然一天天胀大。有时，伯母还让几个孩子在她肚子爬上爬下挤压，伯母说，阎罗王不会放过我，但这不怪我，这都是男人作的孽。有一回，母亲去隔壁伯母家，看见我的那些小堂哥小堂姐们在伯母肚子坐着，颠着，嘻嘻哈哈，好不热闹。母亲赶紧上前阻止，母亲劝伯母，你不要肚里的孩子，总不见得不要你自己的命吧？这要死人的。伯母说，死了好，每回生孩子，我就想死，死了就不受这个罪了。我母亲指着在床上爬来跳去的这群孩子问，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伯母听了，一声喝斥：都给我下去！孩子们一哄而散，从她肚子上、床上爬了下去，顷刻不见踪影。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小羊，我伯母家第十个孩子匆匆跑来喊我母亲，说是他妈肚子痛了，他爹还在地里没回来。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赶了过去。伯父没钱，平常自己替伯母接生，可他那天偏偏不在。伯母躺在床上的破帐子里呻吟，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已经生了！母亲忙问，生了？孩子呢？伯母对床边的马桶一努嘴说，在里头。母亲揭开马桶一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屁股蛋朝上掉在马桶里！罪过，罪过啊！我母亲说着赶忙把婴儿从马桶里捞出来，马桶是刷过的，里面干干净净，盛了些水，像是做了准备的。那孩子是个胖小子，啧啧，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母亲将孩子抱起，拍拍，那孩子软软的，没有声息。伯母摇摇头说，算了，养不活的。我母亲说，养不活也要养。母亲把孩子用温水洗干净，那孩子起初鼻子还有气，身子微微起伏。洗完找了块旧布包好，孩子就僵直了。母亲把孩子从房里抱出去，伯父正从外面进来。母亲说，孩子没了。伯父一声不吭，在灶头上的暖锅里舀了一瓢温水冲红糖水。母亲又说，孩子死了。伯父抬头望了我母亲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又低下头拌那碗红糖水。我母亲火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汤匙，把孩子塞在他面前，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孩子！伯父这才看了孩子一眼，赶紧把头扭了过去，依旧没有声音。他端着那碗红糖水，走到伯母床前，说，喝吧，暖暖身子。伯母不接，两眼发直。伯父又说了一声，喝吧，别坏了身子。伯母突然一伸手把碗打翻在地，喊道，我不喝，我要你赔，赔我儿子！伯父垂手站在伯母床前，一声不吭。接着，伯母扯开嗓门拍着床沿大哭起来，作孽呀，真正作孽，你没本事养活孩子，就别让我来造这个孽，你这个孽种，你这个……，听了半天，好像他们对这件事情有过默契。可是等伯母把孩子生在马桶里，立刻就后悔了，赶紧叫小羊来喊我母亲。
就这样，伯母总共生下十五个孩子，死了六个，剩下九个。三个病死，一个饿死，一个生在马桶里，还有一个，在河里溺死。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伯母的大儿子老牛，在门前的大水缸里挑了满满一缸水，把黑不溜秋浑身是泥巴汗水的弟妹们一个个拽到缸里去洗澡。洗完一个，扔一个到旁边的木板床上。隔着水沟的邻居见了，笑着说这浑泥浆里洗萝卜，洗一个白一个。孩子们笑着吵着闹着，水花四溅，吵闹声简直就要扛起头顶那片天。好不容易洗完，那缸水成了泥浆。我堂哥老牛数了数，不对，怎么少了一个？赶紧再细细数了一遍，四岁的弟弟小兔子不见了。连忙喊来伯母，一家人四散而出，满世界扯着嗓门喊，田头、芦苇丛、水沟边，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啊小兔子！我伯伯家的孩子全以动物命名：牛马猪羊，鸡猫狗兔，猴鼠蛇龙……，个个活龙活现，人见人爱。喊了半天，惊动了全村人。男女老少涌出家门，四处喊，怎么也喊不回小兔子。伯父垂着脑袋，到自家的水沟边挑水煮饭，水桶碰上一个沉重的物事，用手一拨，竟是撅着屁股头朝下的小兔子！伯父一把将小兔子拖了出来，只见小兔子鼻子里嘴里塞满了泥，手里紧紧拽着一个芦苇做的风车，早没了气。伯母哭得死去活来，孩子再多，哪一个都是自己的骨肉，这意外的打击，让伯母突然之间苍老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到水桥上，伯母就直哆嗦，她看见儿子小兔子的魂，在水里飘荡……
伯母的故事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伯母的故事我不知听过多少遍，每一遍都让我难受，让我流泪。神奇的是，我的伯母一直活到96岁，直到逝世，她的牙齿一颗也没掉，还能吃我们家乡甜芦秫和炒蚕豆。
我想，伯母吃尽了一个女人几辈子的苦，她已经修炼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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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启东原是长江冲击出的滩涂，改良过的盐碱地上盛产棉花。冬天里，拔完棉花秆的农民，手上裂着口子，心里含着喜悦，将越冬的柴一捆捆担回家来。寒冷的冬夜，村里到处是嗡嗡的纺纱声和咔咔的织布声。乡下人省油，哪怕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舍不得点灯。摸黑吃完晚饭，女人才点起一盏小小油灯纺纱、上布机。
纱是纺得完的，布也织得完，只是贫穷的日子老也过不完。
我伯母十七岁出嫁，嫁了我伯父这个穷人家。十八岁生第一胎，断断续续一直生到四十岁，一口气生下十五个儿女。越穷越不想生偏偏生得越多。有时，伯母年头生下一个，还在哺乳又怀上了。一边奶孩子，一边不停呕吐，到年尾，又生下一个。孩子一多，家里就更穷。一张张吃饭的嘴老也填不满。吃不上三顿只好吃两顿。伯母在灶上烧一大锅玉米粥或麦糊。桌上放着一只盐钵头。一声吃饭，孩子们一窝蜂涌上灶头，抢着捞厚的粥往碗里盛，然后各自端着碗，小手夹着筷子在粥里蘸蘸，又到盐钵头里粘几粒粗盐。
伯母生孩子实在生怕了，生完十个，打定主意决不再生。要想不生，就得想法子。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下，有什么法子可想。伯母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将裤腿裤腰扎得紧紧的。这可难为了我的伯父。两人常常在床上吵架。一个说，我不能再生了，再多一张嘴，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一个说，人穷成这样，只剩这点乐子还不给。一个说，我依了你，你乐了，生孩子的苦头还是我吃。一个心就软了，憨憨地搂着另一个，心疼地说，女人真是前世作的孽，苦头尽让你们吃，每回看见你生孩子拍着床沿喊叫，我就恨不得替你生呢！
伯母一听好感动。伯母心想，他这才像个人话。有了这句话，伯父竟然如愿以偿。到下一晚，伯母反悔了，仍然扎紧裤腿裤腰，坚定如山，伯父依然不依不饶，软硬兼施。结果是，伯母依然一次次怀孕，一个接一个地生。
伯母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伯母把鼓鼓的肚子往桌角床架上使劲挤压。肚子依然一天天胀大。有时，伯母还让几个孩子在她肚子爬上爬下挤压，伯母说，阎罗王不会放过我，但这不怪我，这都是男人作的孽。有一回，母亲去隔壁伯母家，看见我的那些小堂哥小堂姐们在伯母肚子坐着，颠着，嘻嘻哈哈，好不热闹。母亲赶紧上前阻止，母亲劝伯母，你不要肚里的孩子，总不见得不要你自己的命吧？这要死人的。伯母说，死了好，每回生孩子，我就想死，死了就不受这个罪了。我母亲指着在床上爬来跳去的这群孩子问，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伯母听了，一声喝斥：都给我下去！孩子们一哄而散，从她肚子上、床上爬了下去，顷刻不见踪影。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小羊，我伯母家第十个孩子匆匆跑来喊我母亲，说是他妈肚子痛了，他爹还在地里没回来。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赶了过去。伯父没钱，平常自己替伯母接生，可他那天偏偏不在。伯母躺在床上的破帐子里呻吟，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已经生了！母亲忙问，生了？孩子呢？伯母对床边的马桶一努嘴说，在里头。母亲揭开马桶一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屁股蛋朝上掉在马桶里！罪过，罪过啊！我母亲说着赶忙把婴儿从马桶里捞出来，马桶是刷过的，里面干干净净，盛了些水，像是做了准备的。那孩子是个胖小子，啧啧，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母亲将孩子抱起，拍拍，那孩子软软的，没有声息。伯母摇摇头说，算了，养不活的。我母亲说，养不活也要养。母亲把孩子用温水洗干净，那孩子起初鼻子还有气，身子微微起伏。洗完找了块旧布包好，孩子就僵直了。母亲把孩子从房里抱出去，伯父正从外面进来。母亲说，孩子没了。伯父一声不吭，在灶头上的暖锅里舀了一瓢温水冲红糖水。母亲又说，孩子死了。伯父抬头望了我母亲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又低下头拌那碗红糖水。我母亲火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汤匙，把孩子塞在他面前，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孩子！伯父这才看了孩子一眼，赶紧把头扭了过去，依旧没有声音。他端着那碗红糖水，走到伯母床前，说，喝吧，暖暖身子。伯母不接，两眼发直。伯父又说了一声，喝吧，别坏了身子。伯母突然一伸手把碗打翻在地，喊道，我不喝，我要你赔，赔我儿子！伯父垂手站在伯母床前，一声不吭。接着，伯母扯开嗓门拍着床沿大哭起来，作孽呀，真正作孽，你没本事养活孩子，就别让我来造这个孽，你这个孽种，你这个……，听了半天，好像他们对这件事情有过默契。可是等伯母把孩子生在马桶里，立刻就后悔了，赶紧叫小羊来喊我母亲。
就这样，伯母总共生下十五个孩子，死了六个，剩下九个。三个病死，一个饿死，一个生在马桶里，还有一个，在河里溺死。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伯母的大儿子老牛，在门前的大水缸里挑了满满一缸水，把黑不溜秋浑身是泥巴汗水的弟妹们一个个拽到缸里去洗澡。洗完一个，扔一个到旁边的木板床上。隔着水沟的邻居见了，笑着说这浑泥浆里洗萝卜，洗一个白一个。孩子们笑着吵着闹着，水花四溅，吵闹声简直就要扛起头顶那片天。好不容易洗完，那缸水成了泥浆。我堂哥老牛数了数，不对，怎么少了一个？赶紧再细细数了一遍，四岁的弟弟小兔子不见了。连忙喊来伯母，一家人四散而出，满世界扯着嗓门喊，田头、芦苇丛、水沟边，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啊小兔子！我伯伯家的孩子全以动物命名：牛马猪羊，鸡猫狗兔，猴鼠蛇龙……，个个活龙活现，人见人爱。喊了半天，惊动了全村人。男女老少涌出家门，四处喊，怎么也喊不回小兔子。伯父垂着脑袋，到自家的水沟边挑水煮饭，水桶碰上一个沉重的物事，用手一拨，竟是撅着屁股头朝下的小兔子！伯父一把将小兔子拖了出来，只见小兔子鼻子里嘴里塞满了泥，手里紧紧拽着一个芦苇做的风车，早没了气。伯母哭得死去活来，孩子再多，哪一个都是自己的骨肉，这意外的打击，让伯母突然之间苍老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到水桥上，伯母就直哆嗦，她看见儿子小兔子的魂，在水里飘荡……
伯母的故事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伯母的故事我不知听过多少遍，每一遍都让我难受，让我流泪。神奇的是，我的伯母一直活到96岁，直到逝世，她的牙齿一颗也没掉，还能吃我们家乡甜芦秫和炒蚕豆。
我想，伯母吃尽了一个女人几辈子的苦，她已经修炼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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