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知道五角场这个地名,上海最后一辆有轨电车就是通往五角场的,这辆3路车的起点站就在我家附近的康乐路天目路口,我有时会跟随父母坐这辆车到叔叔家作客,叔叔就住在五角场新华书店背后的工人新村里,是一套煤卫独用、比较宽敞的两居室。后来,叔叔把这套房子换成了老城隍庙附近煤卫合用的一间房,因为五角场是郊区户口,当时我的两个表弟虽然还在读小学,但五角场将会成为他们报考中专、技校的障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地段比房子本身更重要。
1982年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后,惊讶地发现五角场一直顽强地保留着我儿时记忆中的旧貌,从市区出发,车过上农新村后依然是一片田野。上农新村是我初中时代学农的地方,忆苦思甜的教育虽然已经了无痕迹,但村干部夸耀一只硕大无比的母猪的自豪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五角场就像一个乡村集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它当成人间乐土。我喜欢光顾那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特别是当它扩展为体育书店以后,那时除了围棋,我还迷上了桥牌,经常在东区食堂里通宵达旦地鏖战,我们还以五角场为圆心,到同济、城建学院、机械学院、水产学院等处征战。五角场放映站是翔鹰电影院的前身,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朝阳百货商店虽然一直难以摆脱供销合作社的格局,但依然是五角场最有分量的地标。至于江湾游乐场,虽然我们偶尔也会陪客人坐一坐全市最大的三环滑车,但它基本上只是我们用以炫耀的都市景观,而它隔壁的录像厅倒是更具亲和力。
我们是在五角场简陋的餐饮店里学会如何定义幸福生活的,那里昏暗的灯光总是我们骑车夜行的航标,我的同学严锋也是一位饕餮之徒,我们常常在晚上10点半之前赶往五角场,在淞沪路上的餐饮店关门前,喝8分钱一杯啤酒吃1毛2分钱一碗冷面。兴致高的时候,我们就会移师马路对面的老阿姨家,这是五角场唯一一家个性化服务的餐饮店,我的同学阿邵因为“胎里荤”,每天中午都要来吃一碗定做的鸡毛菜素面。夏天的时候,我和严锋喜欢把老阿姨的桌子搬到马路边上,每人叫上五瓶啤酒,开始畅谈人生理想,因为我们的无尽探索,老阿姨家的啤酒总是供不应求。当我们读到硕士生两年级时,南区的研究生宿舍落成了,因为贪图五角场的美食和东区院子里的生煎、鸡鸭血汤,我们拒不搬迁,没料到学校当局并没有执行“强制动迁”,我们就成了唯一一个孤悬海外、与本科生同伍的研究生寝室。
如今五角场终于要河山大挪移了,直逼徐家汇的架势已经初露锋芒,但是我仍然听到有些复旦老师把进市区说成是“到上海去”,其实要不是八年抗战和三年解放战争,也许我们要把到五角场去说成是到上海去。在1927年民国政府出台的“大上海都市计划”中,五角场是租界之外新上海的中心,附近的马路分别以“民”“国”“政”“府”四个字作为路名的第一个字,五角场一带除了建有行政机构与重要公共设施,还有与之配套的总火车站和码头。我有时候想,要是大上海都市计划当真施行的话,上海的城市格局也许就是另一幅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