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女》是我最近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书名有点怪。朋友史美俊先生给我寄贺卡,姓名后面赫然写上“性别:男”,令我忍俊不禁。有人怀疑我是女权主义者,我不够格。称“主义”是需要理论和思想准备的,就像没有读过多少马克思的书而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不作兴。我只是对性别尤其是女性问题比较关注而已。
关于书名,我倒是有话要说。这辈子不知填过多少表格,学生登记表、入团入党志愿书、毕业生登记表、职称申请表、签证护照申请表……,每一次填表都少不了姓名、性别、籍贯、年龄、政治面貌这些栏目。从来没问过一个为什么,从来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直到有一天,我填的一张工作申请表不要求填具体年龄,只要求勾出某个年龄段,比如“18岁以上,35岁以下”,才让我生出疑问。据说年龄在那些国家属于隐私,而“年龄歧视”可看成是政治上的不正确。这使我眼界大开,心想要把“年龄歧视”这个原则放到我们这儿,麻烦可就大了。再后来,我去加州大学听课,填一份报名表,发现那表格上竟然没有“性别”一栏,问人家,人家回答说,“性别”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是来听课的,只要报名、交钱就是。想想也是,人有多重社会身份,不同职业、党派、种族、肤色等等,如果表格所要进行的事与某一项无关,何必强调那一项呢?比如性别,又不是结婚离婚或工种需要,为什么总要提及?
有些事情不去想,什么事也没有,一想,问题就来了。
老实说,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性别概念,“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更没意识到性别歧视,我一直是在和男性平等的氛围中成长,而且还得到过比男性更多的优惠,比如例假产假,比如选拔干部审批党员都要照顾女性比例。这种自上而下给予女性的优惠使我们很自豪,尽管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媳妇,加上好职工的要求让女性们里里外外疲于奔命,我们依然很乐观。
可有些事还是让我好困惑。这些年,市场经济的冲击,让女性来不及应对,一个个就比男性更快失去工作回到家中。至于丢弃女婴、拐卖妇女、嫖娼卖淫更是屡见不鲜,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有一回,女友的孩子过生日,邀我去吃饭。我买了个会说话的娃娃当礼物。可是去了一看,那孩子是个男孩。我很不好意思,丈夫也一再怪我。我于是向女友表示歉意。女友研究妇女问题,她觉得非常奇怪,问我为什么男孩不能玩娃娃?我说男孩应该玩汽车、火车、变形金刚,以培养阳刚之气。她问,难道男孩才要阳刚?女孩才能温柔?这是谁规定的?这话把我问住了。后来读了一些书,渐渐明白这个社会人为地制定了不同性别的行为准则,使自然性别异化成“社会性别”。我赞同“社会性别”(GENDER)这一提法。自然性别的差异,已经先天地让女性承担着生育的沉重负担,而“社会性别”造成的差异,人为地给妇女带来更大的约束和痛苦。于是人们错以为,女性柔弱完全是先天的。
我不善于理性思维,我要用小说思考。就我的人生经历,见过的、亲身体验过的属于女性的各种苦难不计其数。可是古今中外关于女性的小说已经很多,我难道能写出什么特别之处?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这回我要说的是性和性别:一个母亲和7个女儿的故事。我想为我们这个年龄的妇女写一份形象的证词,一份性爱和情爱的心灵史。我把无法启齿的真相告诉你们,我把被扭曲的灵魂展示给你们,我把心灵的苦痛倾诉给你们,我也把困惑传递给你们。看看吧,看看美好的自然性别差异怎样被夸张被扭曲被异化!闭上眼睛想想吧,大自然的性别差异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好,绿色吐絮扬花,清风蜜蜂作媒,硕果金黄一片……为什么我们不能将社会性别淡化?我多么希望你们,男人和女人,在书中读到自己。我决定用《性别:女》这个书名。“性别”是一张离婚表格上的栏目,这一栏的背后有着一个又一个女人心酸凄凉的故事,同样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无奈和苦闷。
女性的苦恼同时也是男性的苦恼,女性的不幸同样也是男性的不幸。这么多年来,自上而下给予的男女平等使我们懒于思考。现在该是反思的时候了。不必对女性发出的声音反感,关于性别问题的思考,是全人类的事。今天,我将此文献给三八节,这不是一个开心的节日。只要它存在,就意味着性别问题的存在。哪一天,当我们取消这个节日,我们全体,不论是男人和女人,才能真正欢庆这人性的盛典。因为,女性的解放也是男性的解放,总之都是人性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