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观之演进
明王朝处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承载着历朝辉煌的文化遗产,为自身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历史包袱。明代思想学术和文学艺术就是在历史的重负下不断寻求突破创新的过程中艰难曲折地前进的。文学史观的演进与这一过程密切相关,步调基本一致。适应封建大一统的政治需要,明朝初期大力提升儒学变种———程朱理学的地位,推行以经义为主要科目的科举考试取士制度,表旌忠臣孝子贤母节妇,鼓吹三纲五常。思想文化的禁锢与对政治异己和无辜文人的血腥屠杀政策相结合,造成君主的绝对权威,理学的绝对权威,致令天下士重足而立,胆战心惊,元季学术初露活泼自由的那股生机索然以尽。可悲的是当时大多数士大夫是拥护或默认这种文化专制局势的,并被当作明初文治的一大伟绩而予以颂扬,直到明末还有人追忆祖宗文化上的这段盛事而津津乐道。抗清死节之士黄淳耀说:“至我明高皇帝厘正经术,宗濂洛大义,存先汉之注疏,使士子有所据依,于是释老庄列影响依附之言,靡然尽矣。”〔1〕
明初文章收缩统一的趋势也日渐紧迫,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到主持文柄的台阁大臣“三杨”之辈,皆同声鼓吹道统和文统。他们是文即道、道即文的文道合一论者,故文统亦即道统。这条统绪肇始于天地,天上的日月云霞,地上的山川草木,皆是文章,此即所谓“天地之文”。圣人法天象地,创为“人文”,其精华萃于六经。圣人之文,六经之道,藉人以传,其宗祖远者可以推至上古的庖牺氏,近者便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以后传人不绝,具体人物诸家开列的名单不尽一致,宋人中唯关闽濂洛诸子得孔孟之道、圣人之文的“心髓”。宋濂等认为圣人统绪“亘宇宙之始终,类万物而周八极”〔2〕,万古相传,绵绵不绝。凡是不合道统文统的“私说臆见”、“抽媲清白组织华巧”的美文〔3〕,皆在摈弃之列。可见明初道统论与文统论是为巩固和加强思想文化封建专制统治服务的,严重阻碍了思想学术和文学艺术的发展。
开国之初,诗学史观却有开拓,那时出了一部诗学大著作,就是高木秉的《唐诗品汇》。编者吸纳了宋人严羽和元人杨士弘的理论与方法,推扬唐诗尤其是盛唐,以流动的眼光观察唐诗总体和各种诗体的演变过程,“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阝多之于终”〔4〕,并首次将唐诗演变过程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高木秉论唐诗源流正变,继承了汉人以时代政教兴废为正变的传统诗论,以盛唐为“正派”,晚唐为“变调”。但不象前人那样绝对,将正变截然分开,而看到正变之间的联系,正中有变,变中有正。诗至晚唐,“变态之极”,而盛唐“遗风余韵犹有存在焉”〔5〕。另一位对明代诗歌理论作出重大贡献的作家是李东阳,他是明代前期最后一位显赫的台阁体作家,其地位与影响足可与杨士奇匹敌。他是台阁体的殿军,又是终结者。他论诗,尊唐而抑宋,强调音乐性,认识到诗歌不但有时代的差异,还有地域的分别,时代与地域都影响到声调的变化,“音殊调别”,“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6〕。其诗论主要见于《麓堂诗话》。
明代中叶,思想文化发生巨大变化,高扬主体精神的阳明心学日益流行,长期统治思想界的程朱理学日渐衰微,这是明代思想史具有深远意义的重大转变。从此,思想界、文化界昔日沉寂的气象渐渐消散,出现生动活泼沸腾热闹的氛围。人们敢于讲话了,大胆指斥时政,犯颜直谏,不怕丢官、坐牢、廷杖、钉头,气节凛凛若松柏之干霄。这种政治形势也为文化人畅所欲言、各奋私智的学术自由营造了良好的环境。明初统治者借助何物维护加强思想文化统治呢?主要取自宋代程朱理学、取士制度。因此思想文化要打开新的局面,必然要整刷宋学、宋文的负面影响,此种影响明人谓之“宋习”、“宋调”,或曰“宋元余习”。时人既已讨伐、厌弃宋学宋文,便把目光转向宋元以前的唐代,乃至遥远的晚周和秦汉,这是一个比宋元历史更悠久,文化积淀更丰富的广阔深奥的天地,对长期被禁锢在宋文化(经明儒改造重塑过的)狭隘地界的人们来说,更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巨丽的宝库。
在文学领域,倡导、推动复古最卖力、最有影响的人物,自然要推前后七子了。李梦阳、何景明、王廷相、王世贞诸子头脑中均有变化的思想,精通《易》理。李梦阳观见大地山河曾发生沧海桑田的巨变,“《禹贡》山川多与今不合”〔7〕,识得阴阳转化、祸福相倚的玄理,“祸败萌,而气焰愈炽,福佑临,而拂乱益深”〔8〕。何景明认为历代政治、礼乐制度皆因时势情事而变更,故有异同,有损益,而不相沿相袭〔9〕。王廷相以相对的观点看待古今,“古今人一也,后之视今,即今之视昔尔”,“造化生人,古今一轨”〔10〕。王世贞、王世懋昆仲深明盛中有衰、衰中有盛、盛衰互相转化,“阴阳剥复”的妙理。这样就构筑起力图革除宋学宋文积习的哲学基础,以此为指导鉴文衡艺往往发见幽眇而含独见新知。
例如,李梦阳论诗歌正变,以时政教化盛衰作区别,同时又以诗歌的艺术本质和审美要素———声情以为分辨,“故声时则易,情时则迁,常则正,迁则变,正则典,变则激,典则和,激则愤”〔11〕。不论是正诗还是变诗,只要发于真情便是好诗,“感于肠而起音,罔变是恤,固情之真也”〔12〕。以情感、声调辨别正变,而以情之真伪深浅以判诗之高下,这是李梦阳诗论的一大创获。但梦阳又讲“以志定情”、“以礼制情”,故其诗论及正变观未能完全摆脱儒家传统美学思想的束缚。王世贞兄弟以“阴阳剥复”、“含机藏隙”之理,审视诗歌的盛衰流变,发现盛衰含藏的发展机制,六朝之衰实启唐代之始音,“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已“隐隐逗漏钱、刘出来”,有些诗竟如“长庆以后手段”〔13〕。
明中叶唐宋派作家唐顺之、王慎中、茅坤等就是以反对七子复古派这些被指斥为文坛上的草莽英雄、旁门左道,维护文学正统的姿态出现的。他们喋喋不休地重复道统文统、文本六经的老调,但实际上更重文学的本体价值,所以在排列汉代以来文学统绪的时候,就将宋代理学家濂洛关闽之流排除在外,所举大家多为文章高手,汉代如贾谊、晁错、司马迁、班固、扬雄等,而唐宋则唯韩柳欧苏八家是尊,“数君子者,虽其才之所授小大不同,而于六艺之学可谓共涉其津而溯其波者也”〔14〕,将“六艺之学”高高悬起,何等冠冕堂皇,极具感召力,但骨子里还是浸透着重文的思想,王、唐、茅、归诸子有志于承接八家薪火,成一家言,欲在散文创作上大有作为。为了推广唐宋散文,他们还用心编选、评点八家古文选本,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了。
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自成化以来,许多学者文人不断探索文化与文学发展的道路,经过百余年的争论和实践,积累了可资借鉴的丰富经验。多种历史条件的合力促成了晚明文学观念和创作的新变和飞跃。
晚明文坛涌现出了一大批革新家,而作为新起的最具震撼力的文学流派莫过于公安派和竟陵派了。以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作家热烈向往个性自由,倡导不拘格调,独抒性灵,力主变革和创新,在袁宏道等人心目中,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变化过程中,如水之流“顷刻不停”,事情不重复,“前水非后水”,故“水无腐败”〔15〕,万物常新。文学创作的内容与形式,包括语言、格调、法度等等也无一不变,作家的文心,世人的审美情趣也因时而变,“非独文家心变,乃鉴文之目,则亦未始不变也”〔16〕。袁中道宣称:“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17〕天地之景常新,古今文人才情无穷,花含苞又开放,事物新陈代谢,无尽无穷。三袁挚友江盈科说:“自然之华,人心之精,泄而为文,无代无之。”〔18〕一切停滞的观点,是古非今的思想,模拟剽袭的习气,是与公安派代表作家格格不入的。公安派也有偏向和流弊,如对继承传统、琢磨形式强调不够等,竟陵派欲予矫正,提倡“古人之真精神”,有认同传统的一面,却反对形式上的模拟,推扬独行孤诣。钟惺说:“势有穷而必变,物有孤而为奇。”〔19〕其文学观、史学观与公安派基本一致。晚明文学新潮还表现于俗文学的繁荣和小说、戏曲理论的发展。小说史论集中于对小说起源与流变的探讨,戏曲史论集中于对戏曲起源、声腔流变的探讨,从而拓展了中国文学史学研究的范围,为确立小说与戏曲的地位和创作实践提供历史的佐证与经验。
明代后期,思想学术散漫,各种文学流派杂出纷呈,公安、竟陵风行海内,复古派与唐宋派也还有一定势力,各派之间互相争论,又互相渗透。这时的唐宋派如艾南英等在理论上鲜有创造,议论中时杂霸气,后期复古派如张溥、陈子龙、许学夷等,与中期前后七子的主张也不尽相同,对七子有肯定,也有批评。张溥对汉魏六朝文学深有研究,编《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并各撰题辞,对“尊古贱今”的习气屡有讥评。陈子龙诗论吸收了七子的格调说,鉴于国运的艰危,又强调“褒刺”、“忧时托志”的作诗宗旨〔20〕。
简括起来,明代文学史观的演进脉络为:明初人的话题集中于道统与文统的承传问题,着重论证道统与文统的密不可分及其统治地位的不可移易,千秋万代传递不绝,此种史观反映出文学受制于“理”,还未独立出来体现出自身的价值。明代中期的议题集中于古格、古调、古法的沿革问题,突出文学的本体价值,以摆脱“理”的羁绊。可是时人对汉唐古典文学太崇拜太迷信,反使灿烂的文学遗产成了沉重的历史文化负累,延缓了前进的步履,所以从总体看依然未出现重大突破。晚明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是情思迁流日新的问题,讴歌才士之情”、“人心之精”,代有所泄,各有独至,有如“四时之序与草木之变之理矣”。晚明文学精英们确是一批真正的革新家,他们以自己的才智终于为明代文学开辟了崭新的天地。这是在寻求超越的漫漫征途上不断探索的结果。明人之可贵处也在这里。
文学史纂之宏深
随着文学史观的不断拓展和深化,明代文学史著述的数量、规模、体制、理致也日渐繁多、宏大、严密、精深。这些著述可划分为多种类型,成绩最显著、突出的是叙目、辨体、传记、诗话、评点五类。
叙目体史纂始于明初高木秉《唐诗品汇》。是书按诗体分类编次,各体均有“叙目”,又称“序论”,辨其源流正变,评论代表诗人高下,对后世影响极大。初刊于万历七年(1579)的茅坤所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也属叙目体著作,虽是文选,但体例与《品汇》相仿。是书按作家编次,每家文章则以体裁分类。书前有“总序”,诸家文钞之首有“引”,如《昌黎文钞引》、《柳州文钞引》等,实际上是作家分论。这部书是唐宋派的力作,集中体现了唐宋派的文章观,流行了一二百年。产生于明末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是一部煌煌巨制,编者是复社领袖、著名学者张溥。此书在闽人张燮《七十二家集》基础上继续广罗穷搜,对汉魏六朝集作了全面系统的整理,尤其难得的是每集皆有“题辞”,家家有评论,涉及文学、文化、政治诸多方面,将这些连贯起来,犹如一本汉魏六朝文学史、学术史纲要。崇祯年间还出了一部文选类叙目式奇书,即陆云龙所辑《翠娱阁评选十六家小品》。“翠娱阁”为陆云龙室名,“十六家指屠赤水(隆)、徐文长(渭)、李本宁(维桢)、董思白(其昌)、虞德园(淳熙)、曹纯始(学亻全)、张侗初()、陈明卿(仁锡)、陈眉公(继儒)、王季重(思任)、文太青(翔凤)、汤若士(显祖)、黄贞父(汝亨)、钟伯敬(惺)、袁中郎(宏道)、袁小修(中道),全是晚明时期的名士,选文尽是不合所谓“正宗”的小品文。每集皆以序引,阐发文章学的新观念。辨体类史纂由明初监察御史吴讷《文章辨体》开其端。是书采辑前代至明初诗文,分体编录,各为之说。体例依照南宋朱学传人真德秀所编《文章正宗》,议论如编者《凡例》所称,“仍宋儒成说”,鲜有创见,《四库总目提要》批评说:“大抵剽掇旧文,罕能考核原委,即文体亦未能甚辨。”然于五十九种文体说明源流、特点、功用还是有意义的。嘉靖间与吴讷同郡的徐师曾,因《文章辨体》损益之,而成《文体明辨》,体类由五十九种增至一百一十七种,为吴著之倍。编者文学思想受复古派影响,每采徐祯卿、何景明、王世贞等人之说,但更倾向于唐宋派。《辨体》与《明辨》解说包括诗歌在内的各种文体,而以文章为主。纯以诗体为辨说对象的著作是许学夷的《诗源辨体》。此书始刻于万历末年,增刊于崇祯五年(1632),笔耕二十余年,十易其稿,始完成这部大著作,此书集诗学之大成。
纪传体史纂均附于私家所修明史巨著,大多产生于明代后期,前期与中期鲜见。万历间大学者焦撰《献征录》一百二十卷,搜罗明洪武以迄嘉靖二百年间名人事实,各系小传,诸大臣传及“儒林”、“艺苑”、“隐佚”诸传,都含文学家的事迹。李贽撰、焦序《藏书》是史钞性质的著作,载录自战国至元末历史人物八百名,卷三十六至三十九,首汉代贾谊,终宋代曾巩,以“词学儒臣”标目,其人都属文学家。传中偶附批评,精光四射,如柳宗元传后论:“柳宗元文章识见议论不与唐人班行者,《封建论》卓且绝矣,其为叔文等所奇待也宜。”李贽又有《续藏书》,取材于明代人物传记和文集,载录万历以前明代人物约四百名。该书充分肯定了李梦阳、何景明诸子的创作成就与提倡复古、扫除宋元余习的功绩。崇祯闽人何乔远百余卷明史巨著《名山藏》有《文苑记》、《艺妙记》,为文学家、艺术家传记。钱谦益盛赞作者“蔚为大儒”,其书有“三难”、“三善”,又谓:“公盛年迁谪,读书讲道,无声色货利之好,无荣名月无仕之慕,专精覃思,穷年继晷,故其著作之成就如此。”〔21〕点出了何氏所以成为大儒巨匠的不是奥秘的奥秘。明清之际私家所修纪传体史学著作有海宁查继佐《罪惟录》百余卷,中列《文史诸臣传》、《艺术传》,又有山阴张岱《石匮书》二百余卷,中列《儒林》、《文苑》、《妙艺》诸传,有明一代文艺家的传记材料略备以上诸书。张著《文苑列传总论》纵论明代文学流变、诸家得失,精彩纷呈,惜此书仅存抄稿本,至今未有人刊椠行世。
诗话类著作明初屈指可数,这和当时诗学不振有关。洪熙间杭人瞿佑《归田诗话》多记言谈掌故,诗学价值不大。集中谈诗艺,深抉诗道精髓,成书较早的诗话,当是文坛宗伯大学士李东阳的《麓堂诗话》。其时诗学渐盛,文人皆好谈诗,东阳之书一出,争相效尤,诗话纷出。名作如都穆《南濠诗话》、徐祯卿《谈艺录》、皇甫氵方《解颐新语》、杨慎《升庵诗话》、谢榛《四溟诗话》、王世贞《艺苑卮言》、王世懋《艺圃撷余》等等,除《南濠诗话》外,这些书皆成于嘉、隆之际。顾起纶踪其后,既成明诗选本《国雅》,于万历初又撰诗话《国雅品》,评骘明初至嘉靖末诗,标举“士品”、“闺名”、“仙品”、“释品”、“杂品”五目,上自士夫,下逮倡优,近二百人。作者颇谦逊,对明人诗话率有好评:“至我盛明弘、嘉间,又谆谆启迪。如昌谷《谈艺》,足起膏肓;茂秦《诗说》(《四溟诗话》),切于针砭;用修《诗话》,深于辨核;子循《新语》,详析品汇;元美《卮言》,独擅雌黄。五家大备,将何复云?”不掩人美,盖亦谦谦君子,故品评能持衡公允,这在士心好胜讲门户的时代能有这样的批评态度,是很不容易的。博学家胡应麟的《诗薮》后来居上,自《诗经》以下至元明诗,靡不详论,最为宏博。“内编”以诗体为纬,重在辨体;“外编”以时代为经,论周汉迄宋元历朝诗;“杂编”属补遗性质的余论;“续编”专谈明诗。有系统,但不够严密。“体以代变”、“格以代降”,是其理论核心。唐诗学家胡震亨赞此书:“吾尝谓近代谈诗,集大成者,无如胡元瑞。”〔22〕在《诗薮》之后刊行于万历末年的许学夷《诗源辨体》也是诗话性质的著作,较之《诗薮》规模更大,体例更系统,更严密,明诗话达于此,至矣尽矣。
评点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方式,作者随文评骘,意见均附著于原作,零碎散漫,没有独立的专集。但得承认它也是一种著述,许多精妙的评点远胜于那些冗腐的高头讲章。评点初兴于宋元之际,明初一度沉寂,中叶寝盛,入晚明而勃兴,可以说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评点的范围很广,儒家的经典也被批了,李贽《四书评》、张岱《四书遇》便是。李贽等人是从文学角度来评点儒家经典的,影响却超出文学的范畴,渗透于学术领域和社会心理,可见明人评点威力之巨大。晚明文人借助书页的一角、缝隙,发表文学见解,抒发胸中逸气,展示自身才情。评点既是文学批评活动,也是一种乐趣,对接受者说则是绝好的导读。明中后期评家如云,评点本纷繁杂多,不胜枚举。明代后期评点式批评最繁杂、最自由、最撒野,也最光辉,短语碎词每每迸发出思想的火花,璀璨的珠玑。
文学史料之繁富
明代文学史料积迭如山,浩如烟海,只能撮其大端,以见一斑,大要有三点:一是别集,二是总集,三是笔记。明人别集数量之大超过以前各代,究竟有多少没有人统计过,《四库总目提要》称黄宗羲编《明文海》参考了两千余种,实际数目当然远非止此。嘉靖以来,印刷刻书业日益发达,加之好文求名的风气盛行,素弄笔翰又有财力的缙绅士夫给自己刻文集,是平常的事情,商贾市贩之流死后则求有篇墓志铭刻石以传不朽。唐顺之嘲笑这种世风说:“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三代以上所无,虽唐汉以前亦绝无此事,幸而所谓墓志与诗文集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当满屋也。若皆存在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23〕话说得刻薄了些,便也反映了世态人情的真实面。在这种风气熏染下,书板越积越多,只愁没处堆放,别集越来越多,而且部头越来越大。前期大概只有宋濂、杨士奇、李东阳三人文集超过五十卷,他们都是一代重臣,文章领袖。在中期和后期,几十卷的文集屡见不鲜,逾百卷者也有多种。杨慎《升庵文集》、《遗集》、《外集》合之达二百余卷。王世贞《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零七卷,升庵为之却步。汪道昆《太函集》一百二十卷,李维桢《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四卷,屠隆《白榆》、《由拳》、《鸿苞》、《栖真馆》四集合之也在百卷以上,胡应麟以淹博著称,其《少室山房集》达一百二十卷。收进这些巨集中的诗文有许多肤泛应酬之作,精粗并蓄。研究明代文学,别集仍是最基本最有用的材料,有些还必须精熟。
明代总集(包括丛书、类书)之浩瀚庞杂一如别集。建国之初,内阁藏书匮乏,成祖对大学士解缙说:“士庶家稍有余资,尚欲积书,况朝廷乎?”遂命礼部遣使至各地访购,不计价钱,到宣德间,文渊阁藏书已达二万余部,近百万卷,“皆宋元所遗,无不精美,装用倒摺,四周外向,虫鼠不能损〔24〕。明初统治者为加强思想文化统治,显示文治的昌盛,永乐中敕修《永乐大典》二万二千九百卷,《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二百二十九卷。《大典》搜罗了大量稀见的珍本秘籍包括珍贵的文学史料。明初大型总集皆为官修,私家罕见,中后期私修总集迭出,俨然泱泱大国。从文学史料的角度看,其集有以下两个特点:
其一,门类齐全,规模宏大。以体裁论,分诗、词、曲、赋、散文、骈文、小说、戏曲、民歌;以时代论,分通代、断代;以作者论,分士人、妇人、僧人、道人,又分家族与地方。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其中诗与文为两大部类。历代诗歌选本以明末曹学亻全《石仓十二代诗选》卷帙最繁,多至八百八十八卷,而同时人胡震亨所辑唐诗选本《唐音统签》竟超过曹选,达一千零三十六卷,无以复加。潘是人辑《宋元诗》二百七十三卷,俞宪辑《盛明百家诗》一百卷。文选中,梅鼎祚《文纪》二百四十七卷,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六卷,何乔远《明文徵》七十四卷,并为一时巨制。诗选又按各体编集,如古诗选、绝句选、律诗选等等。文选亦然。游记如何镗《古今游名山记》,个人专集如王世性《五岳游草》、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尺牍如杨慎《尺牍清裁》、王世贞《增集尺牍清裁》、钟惺《如面谈》。其他如题跋、传记、日记之类也各有选本。晚明小品文风行,除翠娱阁主人陆云龙评选《明十六家小品》、《文韵》、《文奇》之外,又有郑超宗《媚幽阁文娱》、卫泳《古文小品冰雪携》、刘士《古今文致》等。地方文献总集如钱谷辑《吴郡文粹续集》(前有宋人郑虎臣辑《吴郡文粹》)、张应遴辑《海虞文苑》、谢三宾编《嘉定四先生集》、赵鹤辑《金华文统》、张邦翼辑《岭南文献》,家族集如苏州《文氏家藏诗集》(文征明族系)、吴江《午梦堂集》(叶绍袁及其妻、子、女合集)。明后期妇女总集尤夥,如田艺蘅《诗女史》、张之象《彤管新编》、郭炜《古今女诗选》,妇女个人诗集、文集更多,为总集的编辑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这一文学现象的出现和晚明女性人身比较自由,心态比较开放,才情得以抒发有很大关系。
其二,小说、戏曲、民歌史料的结集成果丰硕。明中叶士流好古爱奇,大批古书奇书被发掘出来,好事者取其所好加以编订刻印,其中就有说部稗乘,嘉靖间华亭人陆楫纂《古今说海》一百四十二卷,收录了大量汉唐宋元小说,间收明人文言小说,如马中锡《中山狼传》。以后此类书渐多,如司马泰《广说郛》、《古今汇说》,何良俊《语林》,张时彻《说林》,袁炯《前后四十家小说》、《广四十家小说》,汤显祖《续虞初志》,集中多含文言志怪、轶事小说。胡应麟雅好异书,博采冥搜汉魏六朝唐宋小说以“异”标题的书籍,如《灵异记》、《祥异记》、《述异记》、《采异记》、《集异记》、《独异志》、《博异志》等等,约得百种,“以类钞合,循名入事,各完本书”,“统命之曰《百家异苑》”〔25〕。古代文言小说的搜集、编辑、刊刻,对提高小说的地位,推动小说创作,起了很大作用。明初宋元话本小说因不受文人雅士重视,亡佚甚多,民间也少有收藏。明末通俗文学大师冯梦龙留心访求,积存渐富,《古今小说序》云:“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并为一刻。”于是出了这部《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后又续编刊行《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明中后期文人多喜戏曲,藏书之家也留心收藏古今剧本。李开先、何良俊、王世贞、王骥德、吕天成等,既是戏曲家,又是藏书家,家藏剧本甚富。其最著者当推山阴祁彪佳了,祁氏远山堂藏书楼收元明杂剧、南戏剧本约八百种,并一一品评,作《曲品》与《剧品》。将杂剧汇成总集者,有臧懋循《元曲选》一百种,署名顾曲斋《元人杂剧选》,署名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沈泰《盛名杂剧》。集南戏之大成者,自然要数毛晋汇刻的《六十种曲》了。明中叶文坛名流大都酷爱民歌,李梦阳以为“真诗在民间”文人创作“无以加矣”。杨慎则在“复古之志”的驱使下搜罗、编辑古谣谚,而冯梦龙则出于对俗文学的酷爱和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憎恶,从书籍中,更多的是从市井中,采集民歌时调,编成《山歌》与《挂枝儿》二集。
笔记是中国文献资料的一大渊薮,是承载知识,讲说道理,抒发情志,谈论艺文,评述时事,记录历史,用途广泛,运转自由的一种著述形式。许多在其他场合不便讲的事情,或触犯禁忌的观点,可以通过笔记这种不被正统儒者看重,不算正规的文体表述之。在野、下野或公余的文人士大夫多喜作笔记,数量也特别大。明代前期思想文化统治严禁,文艺萧条,笔记野史也稀见,中后期政治、经济、文化发生巨大变化,思想学术比较活跃,文学繁荣,笔记的撰述也骤然升温,不断有优秀的著作问世:昆山叶盛《水东日记》四十卷,太仓陆容《菽园杂记》十五卷,华亭陆深《俨山外集》三十四卷,华亭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三十八卷,《语林》三十卷,江阴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八卷,吴县王钅奇《寓圃杂记》十卷,这些笔记均有较高的文史价值。
传统图书分类列经史子集四大部,笔记属子部“小说家类”或“杂家类”,最受轻贱。尽管受到轻视排斥,稗说笔乘还是愈出愈多,如野草滋长蔓延,因为它有生命力,有诱惑力。明代中后期。明人的文化价值观、著述观起了变化,不但不轻视笔记杂俎,而且乐于在这块自由的园地垦殖,往往投入十年八年甚至大半生的精力,以求成一家言,实现自身的价值,田艺蘅自述其书《留青日札》,“几三十年,除旧布新,誉稿充宇”〔26〕,其勤如此。因此一般说明人笔记不但数量多,部头大,而且优秀的笔记具有文献的学术价值,又因为富理趣、见情致、具文采,所以也有阅读审美的价值。
参考文献:
〔1〕科举论序〔A〕.陶庵全集卷三〔M〕.
〔2〕文原〔A〕.宋文宪公全集卷二六〔M〕.
〔3〕讷斋集序〔A〕.同上书卷四四〔M〕.
〔4〕〔5〕唐诗品汇·总序〔M〕.
〔6〕麓堂诗话〔M〕.
〔7〕物理篇〔A〕.空同集卷六五〔M〕.
〔8〕论学篇〔A〕.同上书卷六六〔M〕.
〔10〕王氏家藏集卷二八〔M〕.
〔11〕张生诗序〔A〕.空同集卷五一〔M〕.
〔12〕结肠操谱序〔A〕.同上书卷五一〔M〕.
〔13〕艺苑卮言卷四〔M〕.
〔14〕文旨〔A〕.茅鹿门集卷一四〔M〕.
〔15〕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四〔M〕.
〔16〕时文序〔A〕.同上书卷一八〔M〕.
〔17〕花雪赋引〔A〕.珂雪斋集卷一〔M〕.
〔18〕雪涛阁集卷八〔M〕.
〔19〕隐秀轩集卷一七〔M〕.
〔20〕陈忠裕公全集卷二五〔M〕.
〔21〕初学集卷二八〔M〕.
〔22〕唐音癸签卷三二〔M〕.
〔23〕荆川先生文集卷五〔M〕.
〔24〕艺文志序〔A〕.明史卷九六〔M〕.
〔25〕少室山房集卷八三〔M〕.
〔26〕留青日札·叙目〔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