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部小说,总有所期待,或故事生动,或细节精彩,或文字美妙,或感情细腻。若能为此动容,算得上一部好小说。可是,眼前这部叫《扎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的小说,平平淡淡,不惊不咋,通篇是流水账似的叙述,只是并不令人生厌,读来颇感亲切。读罢掩卷,一幅幅画面挥之不去,小说透出的凉意,让人一阵颤栗。
“扎根”是自然界一个普通而普遍的现象,它与“活着”连在一起。植物扎根意味着存活,人物扎根意味着在某地生存和繁衍。韩东的“扎根”,则是政治术语,特指那个年代下放人员从城市迁往农村安家落户的过程。土生土长的植物,哪怕掉下一颗小籽,也能一头扎进泥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从外乡飘落的种籽、或强行移植来的物种,哪怕再结实,如若没有适宜的土壤、温度和水分,要在泥土中扎下根来实属不易。
《扎根》描述的是专业作家老陶带着一家五口,从南京下放到苏北农村长达六年之久的扎根经历。既然在城里已没有立足之地,老陶就决定在三余这块土地上打下“万年桩”。他实施了一系列扎根计划:造房子,学栽培、饲养,为生产队出谋划策,鼓励妻子做“赤脚医生”,为儿子小陶的扎根做安排和准备,甚至,将死去的父亲也安葬在三余。老陶扎根的愿望不可谓不真诚,老陶扎根的行动不可谓不积极。毕竟,从大城市到农村,是一番伤筋动骨的迁涉,根须难免不受到伤害。但是,老陶是成功的,老陶一家在扎根存活,虽说十分艰辛,却颇见成效。可是,就在老陶一家在农村把根越来越往深里扎的时候,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下放结束了,干部回城了。命运再一次将老陶一家从三余连根拔起。扎了整整六年的根,一拔而起,想来这根扎得也不那么结实。回城后的老陶,有过短暂的辉煌,毕竟那是原本生长过的地方,水土适宜,他成了著名作家。但是,再结实的植物,也经不起如此“拔”和“扎”的折腾,很快,无情的疾病让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与老陶不同的另一种扎根,是那个从城里下放来的工人小董。城里工人下放农村,虽说政治上优越,又有一技之长,可在农村无用武之地,在种田过日子方面总是落下风,连老婆生双胞胎也养不起,送掉一个,另一个生肺炎死了,想把送走的要回来,人家却说,“你们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什么小孩?”想再生一个,小董却得了不育症,再也生不出来了。小董在三余的根断了,他无根可扎,他像“一根枯树桩子那样戳在那儿。等有一天这树桩子彻底枯死了,三余就再没有他这号人了。”
下放知青的扎根,又是另一番苦楚。他们扎根的形式往往是嫁接———和当地农民结婚,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很少结出好果子。而那个被教书先生奸污的单纯的女知青小李,更难扎根,她不断被村民们怪罪,反成了罪人。她没有根,只是一片叶子,飘落在路上任人踩踏。倒是那些从不想把根扎在农村的知青,上大学,当兵,进工厂,他们的根须得以延伸得很长很长,他们可吸收的养料丰富异常。
与上述扎根截然不同的还有另一类人,那就是被遣送回乡的“逃亡地富”,小说中就是余耕玉家。余家的扎根努力,可用惨烈两字形容。“富农”加“逃亡”的身份,注定了先天是劣种,可是再劣的种也要活,要活就要扎根。最终,余耕玉被食道癌苦苦折磨,病死三余。而余家的根,却在三余紧紧扎下。他促成女儿与当地贫农的儿子结婚,女儿的下一代改变了成份,成为贫农。余耕玉死而无憾。
所有这一切关于扎根的人和事,并不是在控诉、谴责、泄愤中完成。平淡无奇,正是《扎根》的魅力所在。作者好像悠然坐在你身边,和你轻松地唠嗑儿,叙述家长里短。狗啊,猫啊,城里运下来的大衣柜,煤球啊,自留地啊,等等。作者像写说明文一样写盖房子的过程,仔仔细细地描绘家庭内部、邻里乡亲间的冲突,这些细细密密的小事,有的甚至摆不上桌面。但是,这些小事,好像无数条细微的根须,渐渐汇聚到植物的根部。这些小事的背后,就是“扎根”。即便小陶母亲被隔离审查、侯叔叔在狱中的遭遇,也是在对日常生活的平静描述中表现。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悲悲戚戚,那些变化莫测、大起大落的政治斗争隐藏在轻描淡写之中。不经意间,作者将下放生活的困顿、压抑、委屈、尴尬,乡村农民善意而又贫困的生存状态,生动地描绘了出来。
《扎根》没有玩深沉,没有做“反思”秀。一部作品蕴含的思想,不是作者刻意贴上去的,而是在叙述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对生活对人物的感情和态度,是那些让我们心动而产生共鸣的东西。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有着无数关于知青,关于下放,关于右派到农村接受改造的故事,无数的苦难与艰辛,无数的残酷与惨烈,不止一次让我们流下心酸的眼泪。眼前这部作品,为我们的阅读提供了新的经验,它将惊心动魄隐藏在不动声色之中,表面的平静,掩不住作者对生活、命运、大自然的强烈感受,这反而令读者的心,止不住一次次颤栗。
也许,写小说的韩东,要与诗人韩东拉开距离,竭力追求平淡和朴实;也许,写小说的韩东害怕文学的虚构会篡改历史的记忆,成为某种观念和主义的标签,因此,《扎根》限制了想象力的发挥。在一些人看来,这是《扎根》的遗憾;可在理论问题,也是一个文学的实践问题。当然,想象力毕竟是判断文学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