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曾国藩踏上历史舞台之始,亦为其正式踏上文坛之始。壬子正月(咸丰元年十二月,1852年2月
为文全在气盛。
同月日记又云:
奇辞大句,须得瑰玮飞腾之气,驱之以行)凡堆垛处皆化为空虚,乃能为篇。所谓气力有余于文之外矣,否则气不能举其体矣。
论文全以阳刚为主,亦可喻曾国藩此时之心境。
前已论太平天国是清王朝长期酝酿的各种矛盾所找到的总爆发形式。太平天国之利用基督教起义,本为其自取所需,和当时与佛教有关的白莲教、与道教有关的天地会起义没有根本差别,甚而言之,和历代利用宗教的起义没有区别。但是太平天国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利用西方宗教,涉及的是明末以来西学东渐的大背景,这就显出它与其他起义迥然不同的时代特色。洪秀全于拜上帝会成立之后,于1847年只身再次入广州,去教士罗孝全处研究几个月《圣经》,说明他确实有着进一步的理论需求。但是,洪秀全接触正统的基督教义,与其说在那里找到更多的相应,不如说找到更多的不相应。从外来输入的神学思想中找到动摇中国现有王权的根据,这是洪秀全于基督教最主要之所得,其官制、历法及理论纲领《天朝田亩制度》中,中国根源远深于外来影响。天国势力的大增,也并非由于信仰拜上帝的人增多,而是得到明亡以来一直潜存于民间的反满势力之相助。尽管如此,太平天国仍然是一种性质崭新的起义,外来影响和中国固有矛盾的两方面的合流,这是中国近代史许多事件的主要根源。太平天
1853年太平军攻破南京后,军力鼎盛,虽未必能乘此形势捣灭清廷,至少歼灭曾国藩当时尚属微弱的湘军,获军事上成功以肃清长江流域,并非甚难。曾国藩于1854年二月练湘军成出师,四月即遭水师靖港之败,八月又遭岳州之败,1855年十月有湖口之败,次年二月又有九江之败。1856年三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江西全面胜利,曾国藩坐困南昌,天国势盛之极。然而其年六月洪杨内讧,九月天京大屠杀,十二月武昌失守,天国即此越过巅峰状态。这是太平天国史的第一个关键,天国之败,实自败之。
曾国藩以儒臣将兵,处此艰危,颇有得力于十年读书处。惟此理尚须验于事,危疑震撼之际,往往一遇于心。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父亲病故,回家守制,次年六月(1858)复出。曾国藩于紧张战争之际,得一段稍稍沉静的时间,自可对数年来所历之境作一反思,宜其再出之后,于用兵、接人都有所变化。曾国藩于军中,对早岁从事的义理、词章之学,从未完全放弃。己未(1859)日记:
余在军中,颇以诗文废正务,复当切戒。
惟其如此,曾国藩方能同时为一个文化人物。观其日记与信札,于论学论文之语,多不胜举。二者之进境,全凝结于《圣哲画像记》(1859)和《经史百家杂钞》(1860)之中。时曾国藩年届五十,二书一哲一文,互为表里,不啻为曾国藩对自己二十年历程所作的总结。《圣哲画像记》首云: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国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姿,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象,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嗣后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鹜,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
三十二人者,为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周、司马迁、班固、诸葛亮、范仲淹、陆贽、司马光、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许郑于姚王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日,其庸有当乎。
观此可见曾国藩五十岁时对天下学问的分判,试归纳如下:
观此与二十年前唐鉴所授之学,虽大得多,亦厚实得多,于范围却完全相应。此固见唐鉴当年为曾国藩分剖天下学问犁然有当,且已涉及今之文史哲各科,自有不可夺者在,亦见曾国藩竟为其师之学所囿,而二十年不能出范围一步。且其孜孜所掘之泉,果何如哉。虽然,曾国藩读书二十年,将泛滥无归的《四库全书》,据其对时代的认识,约之为三十二人,已得易简之旨,由博返约,亦为古今学者必达之境。且以四科判天下学问,以三十二人历阶而上,步步踏实,由当代之姚鼐、王念孙上至文王演《易》,于时间历程亦有切实的认识。合二程为一,于数取三十二,以合《易经》六十四卦之半,或非偶然。以此准诸三十岁时所记唐鉴之言,其虚者皆以实之,可见曾国藩二十年之功。文王演《易》,在汉以后早已成为儒者之信仰,无人敢于置疑。曾国藩以此作为文化的开端,不能上出,此时代之局限,非曾国藩一人之咎。分类以孔子之政事、韩行、言语、文学四科,合诸姚鼐之义理、辞章、考据,以此绾合古今两端,恰有以见其对桐城派之重视。必以政事兼德行者,尊德行也。曾国藩之学,三十岁时即归
咸丰十年(1860)二月,选《经史百家杂钞》二十八卷成,序例云: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辞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牍、曰哀祭、曰传志、曰杂技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余无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辞赋之下编。曰碑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抄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
曾国藩习古文在二十五年前,试选古文在十年前,然必待《圣哲画像记》出,始完成思想之准备而成《经
论曾国藩之学,仍须考其所处之环境。太平天国于1856年内讧之后,已越过其最高峰。石达开于1857年出走,前期领袖东、南、西、北、翼王无一留存。然天国尚得骁将陈玉成、李秀成之力,竭力挽救危亡,1859年洪仁玕到京,更有重振之势,曾国藩军事生涯屡经风浪。曾国藩与前期之石达开,后期之陈玉成、李秀成彼此视为劲敌,亦屡见记载。咸丰七年(1857)曾国藩父丧,八年再出,湘军健将李续宾、弟曾国华即于三河被歼,数经挫败,于十一年(1861)三月又遭祁门之危。然而此年二-五月太平天国进攻武昌以解安庆之围的第二次西征失败,八月(1861年9月)安庆失守,次年陈玉成就义。安庆一失,曾国藩得以萃力于长江下游,太平天
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几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
壬戍(1862)四月日记言:
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衿,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除矣。
曾国藩处盈极而有此自损,非可以儒道互补之陈言可论,而实为时空观念之急剧扩大。知天地人之三无穷,方可语小知、大知之辨。虽然,国藩之学,似尚未能进乎此。曾国藩有此思想超越,远因可溯及1857年父丧守制,甚至可溯其源至1840年之转变,而近因实和《圣哲画像记》互为首尾。无《圣哲画像记》之总结,不可能有此超越,而外在环境实有以促进之。考曾国藩一生所处之环境,不得不处于三大关系之中,一与朝廷的关系,一与太平天国的关系,一与外国的关系,三环连锁。首先,曾国藩一生站在清廷的立场,他对太平天国作战亦得到清廷的全力支持,而对太平天国即将胜利之际,也就是清廷对曾国藩支持达到最高点之际。而一旦太平天国消灭,其时曾国藩将何以自处,曾国藩精熟于史鉴,对此不可能没有清醒的意识,而1862年正面临着当下抉择之机。事实上,从攻下安庆之日起,曾国藩与清廷就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之中。对此问题的紧张思考,当为直接促因之一。其次,太平天国之灭,国内之满汉民族矛盾可能暂时潜伏,而中西民族矛盾则日益成为迫在眉睫的更深忧患。1858—1860其间发生第二次鸦片战争,咸丰帝逃奔热河,卒死于外,西人的实力和对中国生存所具的威胁已充分显露,再也不可能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失败看成偶然。曾国藩于1859年成《圣哲画像记》,1860年成《经史百家杂钞》,而其年十月,英法联军即攻入北京,圆明园所藏之历代国宝付之一炬,此事实明显
阅王而农所著《张子正蒙》,于尽性知命之旨,略有所会。盖尽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听其所不可知者于天,命也。《易·系辞》“尺蠖之屈”八句,尽性也;过此以往四句,知命也……当尽性之时,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验有应有不应。圣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着力,若不着力,此中消息,最难体认。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然泊然为宗,庶几近道乎。
曾国藩于五十之年,于尽性知命之年,能得出如上之解,此其为学之大进境,对中国文化认识深了一层。《易·说卦》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至命”之理极深,而“知命”亦重重无尽。按《论语》首章言“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末章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自然体现了《论语》编纂者对孔子学说实际指向的认识。不有时空观念之扩大,何能知此旨之万一。曾国藩所读当为《正蒙》之《三十篇》 ,读此当起二十年之感触。“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已涉及为学火候之旨,能浓而不能淡,此常为贤者之过。国藩有此认识,方可于1864年攻克天京时,立即着手解散湘军,而于《船山遗书》与《几何原本》之刻行,则尽力助成之。且国藩于攻灭天京后,一生所处理最后二件事为攻捻和天津教案,二事均未见成功,朝中谤议丛起,国藩亦置之不辨,若非心中有主,何能自安。(未完待续)
注释
洪仁玕1861年致李秀成信:“